上个世纪50年代,我住在王府井多福巷,就读在和平门北京师大附中时,从助学金饭费中节省出几块钱,买了一张首都剧场楼上侧三排的票,第一次观赏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话剧,就是欧阳山尊执导的《日出》。
1958年,我从北京师大附中考入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学员班。第一天上班,当晚就参加了抗战话剧《难忘岁月》,导演就是欧阳山尊,他安排我饰演群众角色中参加抗日游行的一个学生。
1962年,我有幸参加学员班毕业剧目《渔人之家》排演,饰演革命少年英雄彼里特。
海边嬉戏鱼虾
塘沽,海天一色,波光粼粼,鱼虾游戏,螃蟹横行。一只小蟹刚刚钻出沙窝,就被一只纤纤小手捏住……学员们与海中“朋友”嬉戏后,又与渔民朋友攀谈,向他们学习织渔网、撒渔网、划船;还了解他们的家庭、他们的生活,特别是当年他们是如何抵抗日本鬼子的侵犯……
导演欧阳山尊带领我们来到塘沽海岸,与当地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进行生活体验。这里的美味海鲜早已闻名遐迩,大海蟹金灿的蟹黄、银嫩的蟹肉,太诱人了,当然是放开肚皮、大餐特餐了。
风靡美味的蟹,腐烂混杂其中。学员们全部中毒。高烧昏迷、恶心呕吐、拉稀泻肚……小小诊疗所,护士少、床位缺,王志安、吴桂苓强忍自己的痛苦,像两位大哥哥一样,跑前跑后、喂药递水,照顾着大家……这天正值周末,是山尊老师与女朋友约会的日子,他看到王志安、吴桂苓对众弟子的热心与担当很欣慰,便放心地离开塘沽,赶回北京。不料想,众弟子病情突然加重,有的甚至昏迷不醒。王志安、吴桂苓毕竟也还是孩子,面对险恶局面感到束手无策、力不从心。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文革”开始,欧阳山尊被坐喷气式、被戴“黑帮”牌子,其罪名之一,归纳起来就是“爱美人,不爱弟子”。欧阳山尊在关键时刻离开弟子,可能有不妥之处,若当时有手机,给恋人打个电话,也许会两全其美。但若仅凭此,就认为他不爱弟子,也有言过其实之嫌。
为撰此文,我翻出当年排演《渔人之家》的笔记,打开一看,包括我的角色自传、剧本及人物分析、排演札记等几万字,欧阳山尊不仅全部认真阅读,而且还非常认真地作了眉批。比如针对我写的人物自传,他写到:“你是怎么样一个海军军官呢?你考虑一下,结合着剧本是不是‘应该是’一个少校海军军官。”而且他还特别指出我的错别字,如我写到“……这几天角色自传把我别的够呛”,山尊老师将“别”字改成“憋”。
不胜枚举。
大师教我演戏
山尊老师教导我们说,写人物自传,写前要把自己和对手的台词都记下来,揣摩其潜台词,并且联系自己的生活,研究角色之间的关系,以激励自己的创作热情。
在表演上,山尊老师让我们从人物动作出发。动作就是有目的的行为。他举例子,比如刮胡子,是为去见女朋友,还是为去见外宾?目的不同自我感觉就各异。他说动作有三元素,即“做什么?为什么做?怎么做?”,其中“怎么做”最重要,你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此,你抓住的人物典型细节是否比别人更高明。
做小品。1962年我在《渔人之家》中饰演彼里特,和任宝贤饰演的哥哥维希普合作小品《诗与传单》。我上来就告诉哥哥捡传单,一下就说出来,没有过程。山尊老师说,你应该跑着跳着嚷嚷着兴高采烈地上来,这才符合彼里特这个人物的性格。我做第二个小品《织渔网》时,怕腥味,就用一块布围在鼻子上。山尊老师说,这也不符合彼里特这个人物。他从小就生活在渔人之家,早已习以为常了,这样演人物不可爱、不可信。山尊老师特别指出:所以如此,是因为你在台上没有真正自然地生活起来,没做到真听、真看、真判断,没有从对手那里接受到刺激。
真听、真看、真判断——是话剧演员舞台表演的基本功!我一直铭记在心,它将终身受用。
关于台词,在山尊老师的教诲下,我逐步懂得了什么叫说好台词,要做到三个层次。
比如:“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句话。第一个层次,说得平淡无奇,像播天气预报。第二个层次,说得悲苍、失望:哎,这辈子就这样了。第三个层次,说得积极乐观,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不同人不同风格也就蕴含其中了。
命运之神就是这样眷顾我这个话剧青年。从我喜欢话剧、喜欢话剧演员伊始,就受到山尊老师阳光雨露的滋润。身材硕长、鼻梁高挑、头戴鸭舌、唇蓄仁丹、浓眉大眼、炯炯有神,操着一口湘味儿普通话,直率豪爽、爱心浓浓、年富力强的大帅哥,按当下时髦的流行语,可以说是“酷毙了”。
本文作者系北京人艺演员。在话剧《渔人之家》《霓虹灯下的哨兵》《箭杆河边》《结婚之前》《红色火车头》等剧目中担任重要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