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言:艺术家首先要懂得生活,热爱生活,是个很好的生活家。
今年的5月24日是欧阳山尊的百年诞辰。社会各界和戏剧界自会有一番轰轰烈烈的纪念。2005年是北京人艺学贯中西的大导演焦菊隐先生的百年诞辰,2007年是西方话剧传入中国的百年纪念,2010年是北京人艺的老院长曹禺先生的百年诞辰,如今又迎来北京人艺“建院四巨头”之一的欧阳山尊的百年诞辰。随着一位位大师的百年纪念,向我们宣告着一个时代结束了,一个在中国大师辈出的时代结束了…… 纪念,是一种感怀,更是一种总结,为后代留下启示,照亮我们继续前行之路。
于我,大师们自是高山仰止,令我们后辈难望其项背。这些年,在曹禺、焦菊隐、欧阳山尊、赵起扬及众多人艺老艺术家的精神感召下,我在北京人艺步步前行,自觉走得还算稳健、扎实。借欧阳山尊先生百年诞辰,写此小文,以示感怀。
艺术家,首先是个生活家
2002年我到北京人艺工作,才知道北京人艺的创建者,除了曹禺、焦菊隐两位,还有欧阳山尊和赵起扬,一位是与焦菊隐、夏淳、梅阡齐名的人艺四大导演之一;另一位被剧院的人亲切的称为“北京人艺的丹钦科”。这四位人称北京人艺“建院四巨头”。在我们剧院每个人的心目中,提到他们的名字,都会令人肃然起敬,顶礼膜拜。这四位大师级的人物中,2010年之前,只有欧阳山尊健在,而与我最为幸运的,是在剧院工作的第三个年头,2004年的春天,跟随任鸣导演担任《油漆未干》的场记,山尊老师是这个戏的艺术顾问,使我有缘得见老人家的风采。
还记得那天是2004年4月29日,剧组经过一个多月的排练,整戈待旦,专等山尊老师来审看连排。之前的3月24日,山尊老师给剧组写来一封慰问信,大意是春节之后他身体染恙,但内心仍时刻惦记着排练厅,惦念着这个戏的进展。所以这次连排,对于剧组和山尊老师,双方都充满着期待。上午9点刚过,只见众人簇拥着一位老者进入排练厅,他坐在轮椅上,笑着向我们打招呼,那样子慈祥得像个老太太,我当时的第一反应,男人女相必定有福气。陪伴在山尊老师身边的,是一位风度优雅,温婉贤淑的老太太,她就是山尊老师的老伴徐静媛。剧院里40多岁的人都亲切的称呼他为徐阿姨。素来佳人配才子,可以想见,山尊老师当年是何等英姿勃发。
欧阳山尊是中国话剧运动创始人欧阳予倩的儿子,这一点尽人皆知,但少有人知晓的是,山尊早年工科出身,信奉“工业救国”的思想,解放以前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在东北搞工业,整天和机械、车床打交道。1950年在有关领导的多次过问和催促下,才奉命调回文化岗位,担任老北京人艺的副院长。1952年与曹、焦、赵共同筹建专业性的话剧团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在北京人艺,首都剧场硬件设施的建设凝聚了他的心血,北京人艺艺术建设制度的建立汇集了他的才智,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他为剧院导演了《春华秋实》《日出》《带枪的人》《关汉卿》等20多部话剧。可以说,山尊老师是名符其实的全才,大才子。
一落座,山尊老师显得异常兴奋,他称自己是一位特殊的观众。一位看过这个戏、导过这个戏、如今又校对过这个戏的观众。老人眉宇间难掩激动,向我们娓娓道来。1933年,《油漆未干》在法国巴黎首演,盛况空前。山尊的父亲欧阳予倩当时在欧洲考察戏剧,这部现实主义的剧作引起了他的极大兴趣。随后,欧阳予倩又专程赶到英国观看了英国作家艾琳.威廉的改编本演出,在伦敦也轰动一时。1934年,欧阳予倩由日本归国途径香港,根据英译本翻译成中文,并亲任导演,由他的学生用粤语演出,欧阳山尊作为这个戏的舞台监督跟在父亲身边。1983年,为纪念欧阳予倩诞辰94周年,由山尊担纲导演,由原中央实验话剧院演员雷恪生、肖驰主演,在北京大获成功。2004年的这次排演,是为了纪念欧阳予倩诞辰115周年。山尊在此次演出前又对剧本做了重新校对,可见他对这个戏的热爱和对艺术的精益求精。90岁的老人,看到当年他们父子俩付出心血如今要搬上北京人艺舞台上的演出,怎能不兴奋而又感慨呢!
那天说了一个上午,虽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但是山尊老师依然谈兴不减。作为90岁的艺术顾问,他可不是顾而不问,我在一旁做记录,发现山尊老师边看边记,写了整整5页纸,提了29条意见。他为剧组每位演员分析了人物所处的时代背景、家庭境遇、人物性格。提示舞美设计这栋房子的室内装修风格应该是英式中产阶级别墅还是法式乡村别墅;餐桌如何摆放,楼梯如何做旧,甚至剧中的三位男士,哈医生、艺术评论家但文波、和画商达伦各自应该抽香烟还是烟斗,烟斗应该是弯的还是直的,他老人家都分析得头头是道。
最有意思的是,山尊老师作为剧院唯一参加过延安文艺座谈会,听过毛主席讲话的老革命,在我们的印象中似乎应该是颇为严肃的。但他在为剧中一对青年男女,苏珊和布鲁斯讲解如何接吻的一场戏时,说的是那样的调皮,那样的声情并茂。眼前这位90岁的老爷爷仿佛是个大男孩,可爱得真想让人上前去抱抱他。艺术家首先要懂得生活,热爱生活,是个很好的生活家。此时,坐在他身边的徐阿姨看着夫君,抿着嘴笑了,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爱意。可以想象,生活中的徐阿姨该是一位多么幸福的太太呀!
我是个文艺小卒
再见山尊老师是四年之后的2008年。此时我作为《北京人艺》院刊的编辑,正在筹备《我和北京人艺》一书的出版工作。本书汇集了多年来围绕在北京人艺身旁的众多师友的文章,稿件收集基本就绪,只等一篇有分量的序言。我和执行主编吴文霞自然想到请山尊老师这位大家撰写。7月31日正值暑季,山尊老师抱病住院。我们实在不忍打扰,但无奈出版计划已定,经过和徐静媛阿姨的多次预约,我和吴文霞来到协和医院病房,探视山尊老师。当我们把做这本书的缘起向山尊老师介绍之后,老人用微弱但诚挚的语气回复我们:我向你们汇报一下,前一个时期你们把书的总目录拿给我看,讲到了这个书的缘起。由于身体原因,书的具体内容我实在是无法逐篇阅读了。我发高烧7天人事不省,刚刚从死神那里摸了摸鼻子出来了,精力和记忆都不行了。写东西拿起笔来手就抖。文章我只是由老伴在旁边给我转述,总目录我翻了翻,写了个东西。刚才说我是大家,我不敢说我是什么大家,我只是个小卒,文艺小卒;你们让我写序,我不敢说是序,只是写篇文章,盛情难却。
随后,徐阿姨拿出她帮助山尊老师整理好的稿子,现场念给我们听。老人在序言中表达了对人艺老朋友的感谢,阐述了“北京人艺是艺术家的人艺,更是观众的人艺”的真理;更寄予了对北京人艺未来发展的希望。就这样,在山尊老师的病床边,徐阿姨边念,山尊老师边改定。可以说,这份序言是欧阳山尊留给北京人艺的最后绝笔,也是他老人家留给北京人艺的最后精神财富。
一位94岁的老人,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仍竭尽所能地完成《北京人艺》院刊交给他的“小小的任务”,还这样的自谦,作为晚辈的我们,除了感佩,别无他话。
临别,我们送上祝福,请山尊老师保重身体,早日康复。老人风趣而有力的用手比划了一个数字“8”,徐阿姨为我们翻译,这是说,他还要关注8月8日在北京举办的奥运会呢!说着,老人家开怀地笑了。
本文作者:北京人艺艺术处副处长,《北京人艺》院刊执行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