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对人生的“资大侠”——深深悼念资华筠先生
1962年东方歌舞团成立演出,周总理与资华筠握手,并问“怎么没把你支援过去?”
资华筠在2002年全国政协会上发言
资华筠先生走了!整整十年,她与凶险的疾病顽强搏斗,用坦然面对命运,用微笑对视死亡,用开朗鼓励亲人,用真诚对待生命!一次又一次,她都从奈何桥上回到我们身边,以至于我们习惯了她的顽强,以为她非凡的意志力和顽强的生命力总会嘲笑我们的胆战心惊,总会帮助我们度过一次次心理危机。然而,这一次,她竟然真的从桥上跨过去了,没有再回头。
她没有回头,音容笑貌却永远地留在我心头。
第一次见到先生,还是在1981年。那时,我在北京舞蹈学院当老师,听到有资华筠、王坤、姚珠珠三人舞蹈晚会,感到非常新鲜,兴冲冲地赶到剧场,被舞台上三位舞蹈家的表演深深折服。还记得,资先生在表演中优美而又轻松地挥舞一条长长的绸子,左旋右绕,上下翻飞,那缭绕的绸花儿牵动着舞之美韵,更让我感受到一种与一般舞蹈表演很不一样的气质——浩然之气,端正、雅正,气场强大!我一下子被吸引了,“长袖善舞”的古语刹那间闪过脑海,更不禁浮想联翩:《诗经·陈风·东门之枌》里那句美妙的词句“子仲之子,婆娑其下”,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记得演出之后,我和北京舞蹈学院的一些老师一起从剧场里走出来,大家都有一点兴奋,因为这是“文革”之后最早出现的一台个人舞蹈作品晚会之一,非常新鲜和令人震惊!走出剧场大门的时候,正好碰上了北京舞蹈学院的古典舞大师唐满城。我向他询问观后感。唐教授嘴角微微上翘着,眼神光从一条眼缝中透射出来,并不看我,嘴里喃喃地说:“好一个资华筠,这《飞天》,还真演得有点儿神道啊!”
我与资先生的密切交往,是从1987年她到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当所长的时候开始的,至今已有27年。她到任前,听到一些人议论,说她学历不高,质疑一个舞蹈表演艺术家来当研究所所长的可行性。资先生第一次来舞研所上任,是李希凡院长带来的。大家屏息静气地看着她,甚至有人带着忧郁的目光看着她,静待她的“就职演说”。没想到,资先生面对大家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我不是来上任的,而是来上学的!”我心里暗暗为她叫好!这句话轻松地化解了一些人从老学究式的眼镜框后发出的怀疑目光,而资先生求知若渴的积极进取态度更赢得了舞研所年轻人的喜欢。当时,人们对于电脑还十分陌生,微软的Windows系统还没有出现,人们要用非常陌生的计算机语言去写作。但是,资华筠的超人勇气却在此处显现出来。她带有挑战意味地鼓励后辈说:“我做梦都在学电脑,你们年轻人呢?”她带头在“286”“386”电脑键盘上一字一字敲打出DOS语言,让我们很佩服。大家纷纷开始学用电脑,时代的科技之风居然是舞者资华筠带入了古老的恭王府!
后来,资华筠先生选我作为她的副手,当了舞研所副所长。将近十年中,我亲眼见到她为了舞蹈学科自身理论体系建设而苦苦上下求索,亲眼见到她殚精竭虑地从《定位法舞谱》的研究及使用局限性中突破,寻觅舞蹈研究的战略出路和自身完整,亲眼见到《舞蹈生态学》的横空出世!资先生为她在舞研所上任时所说的“上学”交了一份不可思议的出色答卷。《舞蹈生态学》开辟了一门学科,构建了一个舞蹈的思想体系,提供了一种科学揭示人类舞蹈文化现象的思路与方法;舞蹈生态学的创立,将人们对舞蹈的认识和描述由感性的层面提升到了一个科学理性的高度。《舞蹈生态学》特别强调从舞蹈本体出发,立足于舞蹈本体研究的立场,彻底改变了以往舞蹈研究中在文学、文艺学等相关艺术学科理论框架中举例性地植入舞蹈材料的研究方法,从而为舞蹈艺术的本体研究奠定了不可动摇的独立地位。资华筠在做人上讲究独立的品格,而她的著作为舞蹈艺术的独立研究、独立发展和自我解放作出了巨大贡献。资先生用她的开拓精神、锐利的学术眼光和全新的著述征服了无数资深学者,征服了其他学科的大智慧者,征服了很多很多人!
资先生,被人称作“资大侠”。那是因为她古道热肠,为人真诚,愿意仗义执言,为民请命。她曾经回忆说,“文革”刚刚结束,她被选为全国政协委员,有一种从“牛棚”直接步入人民大会堂的时代巨变之感。众多刚刚复出的文艺大家们,如文学家艾青、丁玲、冯骥才,画家李苦禅、黄苗子,经济学家孙冶方,戏剧家吴祖光等等,还有很多人,他们在政协会上的发言深深震撼了资华筠,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刚刚被“解放”,有的刚从监狱出来。他们受了那么多煎熬,但到了政协,没有谁叫一声苦,谈的依然是忧国忧民的事。为老百姓仗义执言,为国家大事鼓掌与欢呼的劲儿一点没受影响。她很快被这些文艺大家的正直和善良震动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把个人命运与党和国家的命运紧紧相连的感觉占据了心头。从此,资华筠的提案一个个出炉,又一次次被重视。小到在天安门设立公共厕所,大到“非遗”工作的实施方案,再到国家文化战略发展的宏图大略,都在资华筠先生的直言和执著中付诸行动。一个素未谋面的普通女工找到她诉说冤情,资华筠可以为女工数次申诉,直至问题彻底解决!
著名舞蹈家赵青是资先生的挚友。也许有人以为这只是两位舞蹈家的普通交往,但她们的深交却是在患难中。原来,在“文革”中,赵青的父亲、著名电影表演艺术家赵丹被关进监狱,“黑尖子”“狗崽子”“修苗子”的大帽子从天而降,扣在赵青头上,人们纷纷躲着赵青。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资华筠竟然勇敢地带着朋友,多次到赵青家看望赵青,让人间真情流淌。在她的感动下,赵青和自己的丈夫刘德康也带着“文革”中出生的两个儿子去看望资华筠、王寿印夫妇,患难之交从此地久天长。
记得十年前,有一天早上,当时任职舞研所的罗斌打电话告诉我一个让我胆战心惊的消息:资先生刚刚查出了血液病,需要化疗!这消息不胫而走,让她的无数学生、朋友、同仁们担心极了。我曾经一次次设想,如果我再次面对她,到底该怎么安慰老师呢?那一天,因为一个讨论而去资先生家。敲门之前,我还犹豫再三,不知所措:不知道经过化疗的她是否还有精神头;经过化疗的人头发都会大受损伤,资先生该戴个头套吧?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大门打开了。那一瞬间,我再次被先生折服。只见她穿着休闲款的家居服,满脸轻松、充满笑意地站在我们面前。最令人震撼的是,她根本不戴头套!把头发剃得短短的,夹着些许灰色的银白色短发倔强地向上挺立。这样一来,倒使得资先生看上去很精神和干练。当然,她发现了我们的惊愕和慌张,笑着说:“反正化疗之后头发都会有问题,所以,我得知病况的第一天就去理了短发,呵呵呵……”
袒露真相,而后再笑;说出真相,心中无挂。无论对于自我还是对他人,真相也许是残酷的,然而,笑对人生却是永恒的,是最最本真的。这就是我的导师资华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