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有一个很大的责任,就是同情——专访全国人大代表、四川省作协主席阿来
听闻作家阿来长篇巨著《机村史诗》出版,欣喜搜索新书信息,原来,《机村史诗》即是《空山》再版。自2005年《空山》第一部出版,十几年来该书广受关注。新版《机村史诗》分为六部曲,《随风飘散》《天火》《达瑟与达戈》《荒芜》《轻雷》《空山》,含六部相对独立又彼此衔连的小长篇,以及六则事物笔记和六则人物素描,由浙江文艺出版社推出。阿来说,机村的“机”,在藏语里的意思是“根”,乡村就是他的根,也是所有中国人的根。在全国两会上,作为全国人大代表、四川省作协主席,阿来接受了本报记者专访,谈《空山》与《机村史诗》,谈个人阅读经验,谈农家书屋与全民阅读,谈人大代表的责任,分享他关于写作、阅读与履职的心得体悟。
关于《机村史诗》
《空山》为什么要改名为《机村史诗》?
记者:《空山》有一个副题是“机村传说”,再版为什么会改名为《机村史诗》?除了名字变化以及改为六部曲,还有没有其他变化,比如个别段落的增删?
阿来:其他没有变化,内容一点变化都没有。《空山》过去已经出版过三次,第一个版本是三卷本;后来出过一本,一本的话太重了,因为差不多80万字;再后来又出了一个上下册的版本。这次重新出版,出版社提出两个建议,一是分成六本行不行,二是不用《空山》这个名字行不行?出版社说现在人读书都愿意读小一点、薄一点的书,再就是六个故事相对独立,分为六卷也比较合适。我觉得分开也挺好,装帧、开本大小、页数等,都要考虑今天纸质书阅读的新需求,可以小一点,轻一点,精致一点。
就改名字来说呢,原来《空山》这个名字也挺好,和内容也贴切,但大家不免老会想到王维的诗,“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第一印象就会觉得这本书可能很禅意、很空灵,但其实这本书和王维的诗毫无关系,它是非常现实主义的。所以读这本书的时候,从名字到最后内容的呈现,读者可能会有落差,叫“空山”反而会产生一种歧义。原来的副标题是“机村传说”,但传说也不太恰当,因为它不是历史的,更不是穿越、玄幻的,而是现实主义的,而且批评界也有这样的评价。关于书名后来就采纳了出版社的建议。而且书分成六卷,每卷有一个标题,这样每一卷的标题就突出出来了,《机村史诗》既可以看成一个总标题,也可以看成一个副标题。
记者:这本书被称为“花瓣式”的结构,不同于以往的长河小说,反映的是普通人在20世纪后50年的命运,这些普通人的命运之间好像缺乏某种关联,六卷也相对独立,您觉得贯穿其中的主线是什么?
阿来:书中有一个重要的角色,就是这个叫机的村子。今天我们讨论农村时,经常会用到一个词,就是破碎。过去我们写一部家族式小说,这个家族在村里的地位可能处于舞台的中心,延续很长时间不变,100年,200年,300年,写这个家族其实就是写这个村落的变迁,就是写这个时代的变迁。但是新中国成立后农村出现了另外一种情况,过去传统乡村的稳定性、一成不变消失了。当时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原来也想用家族式的方式来写,但当你真正去研究这个时候的乡村时,你会发现,这个社会变化太快了,像《红楼梦》里所说,“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上世纪80年代之前,乡村政治运动不断,那时我们想迅速地改变乡村,合作化运动、人民公社化运动、“文化大革命”接踵而来,都要全民参与,但乡村里很多人是跟不上这种步调的。新的运动,不断把新的能够顺应这种变幻的人推到舞台上,基本上隔个十来年,就得换一茬。小说开篇写的那个人,到后来就无足轻重了,就边缘化了,消失了。这时候我就想到,写谁呢?只能写这个村子。村子其实也是一个重要的角色。不同时期,不同人登上乡村舞台的中心,那么谁登上中心,我就写谁。
这个时候再用长河式、家族式的结构,也不是不可以,但它和乡村现实从形式上就不能吻合了。怎么办?我想既然我们的乡村是破碎的,那么小说结构我也采用这种破碎的结构,所以每一卷的中心人物都是不一样的,我希望每个人物刚好对应当时那种形势。至于花瓣式结构,是前边的出版社那么提的,他们可能觉得这样好听一点,但未免太罗曼蒂克了。这个号称多卷本的长篇小说,从传统小说标准看,它本身就是碎片。我们说中国的青花瓷好看,但如果我们捡到一堆碎片,把它们镶嵌起来,像一幅画一样挂在墙上,这些碎片也有一种美感。所以我觉得我不能脱离现实,为了写一部长河式、家族式小说而写一部长河式、家族式小说。
记者:我印象深刻的一句话是,还俗的喇嘛舅舅江村贡布说,“我不是不想打你,是怕打你的时候,打死你身上的虱子”。乡村破碎与重建的过程其实是很残忍的,但您的书中总有这样动人的地方,在您的理解中,上世纪后50年乡村尤其是藏族乡村的底色是怎样的?
阿来:我们希望每个人都能跟上时代的变化,但一个人限于他的能力、觉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跟得上。就像我们今天高铁已经开通了,但有些人只能坐时速50公里的车,因为太快了他身体受不了,心脏要出问题。社会当中有很多这样的人。而文学既要关注那种成功的、辉煌的,但文学还有一个很大的责任,就是同情,不然文学的温暖就会消失。所以我写这本小说就要写这些边缘的人物,而且我不是为了暴露黑暗,写得很绝望,而之所以使大家不会那么绝望,就是因为那些人性的、人情的温暖,当然还包括大自然给他们的抚慰,自然也是有力量的。
我写机村,也不太希望大家完全看成是藏族乡村,藏族乡村只是语言上有些不一样。中国稍微偏远一点的乡村,不管是哪个民族的,包括汉族的,基本上都大同小异。所有发生在机村的政治的经济的变动,也是在全国同时发生的。我想它还是中国的乡村史,如果不是中国全部的乡村史,至少也是中国远离中心城市、自然条件不太好、比较封闭边远的乡村史,中国大概有一半的乡村是这种情况,我是把它当成这样一本书来写的。
关于阅读经验
什么才是值得读的好书?
记者:您在创作过程中会阅读大量书籍,是学者型作家,在阅读方面您有哪些经验可以提供?
阿来:经验就是要多读。我自己在十六七岁之前没有读过什么像样子的书,上世纪70年代以后,“文革”结束,书开始大量解禁,开始出版古今中外的各种书,高考也恢复了,我也进了学校,我读书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那时肯定是如饥似渴地读,先是拿到什么书都读,再读就会发现,书越来越多,很多书是不必读的,有些书只是消磨时间,而有些书对我们的心灵、人格建设反倒有负面作用,有好书也有坏书。一辈子读不了多少书,尤其是我们现在每年书都海量出版,更需要挑选。你别看一年出了那么多书,值得读的书并不多,而且很多书都是我们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不断重印的那些书。
记者:好书和坏书可能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标准,您觉得好书有怎样的标准?
阿来:好书必须同时具备几个标准,第一好书提供关于这个世界的正确的知识,第二它所提供的知识不是零碎的,而是系统化的、完整的。更高级一点来说,好书可以提高我们的审美能力,是站在热爱人、同情人的基础上的。我们的情感要更正面,我们要有同情心,我们会去热爱这个世界上值得热爱的人和事物,这些情感性的东西,也是靠审美培养出来的。好书还提供方法论。有时候我们不会思考,不会思考就是我们不会把已有的知识和生活经验结合起来,用某种方法把它推进。这个谁来教我们呢?也只有阅读。读审美的书,获得审美能力;读思辨性的书,你会获得思辨的能力。这是潜移默化的,不能急功近利,不是说读一本就行了,今天读了明天就会了。
记者:为了获取知识,或者提高某种能力,是带着目的去阅读,有时我们也会无功利无目的地阅读,纯粹为了阅读而阅读。在您的阅读经验中,两者是怎样结合的?
阿来:两者肯定是结合起来的。比如写《空山》,写到“文革”,不是简单地就写了,我要到档案馆查阅资料,包括当时出台的文件、政策等,看自己有没有写错。这是一种阅读,但真正促成写小说的能力的,是一种长期的无功利的阅读,它是基础。如果你连这些基础都没有,是写不出来文章的。就像你随便从大街上找一个人,让他写文章,把他关到图书馆去,他也写不出来,因为他连翻哪本书都不知道,图书馆的目录索引他都看不懂,他怎么办?所以长期的无功利的阅读习惯的养成,其实是一种准备。当灵感来临时,如果储备还不够,当然也可以短期来突击这方面的知识。长期阅读和短期阅读是互相弥补的,重要的还是长期的无功利的阅读,它是作为底子的。
记者:在您长期阅读的过程中,有哪些书对您的影响是非常大的?
阿来:会有,但是我从来不向人推荐什么必读的书,鲁迅当年就反对这件事情。每个人面对的问题、每个人的人生阶段、每个人的性格都不同,每个人喜欢什么书跟这些都有关系,对我有用的对他不一定有用。网上常有一些“你不得不读的十本书”之类的文章,我绝不看。书的好坏也是因人而异的,比如都是经典作家,有人可能喜欢托尔斯泰,有人可能喜欢海明威,所以没有“不得不读的书”。
关于农家书屋
谁来读?读什么?
记者:我看到其他代表关于农家书屋和农村阅读的建议,据您了解,农家书屋和农村阅读情况是怎样的?
阿来:农家书屋现在硬件设施都挺好,就是有两个问题,第一是谁来读?有的农家书屋面临缺少读者的情况。现在农村很多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空心化严重。儿童课业负担重,而老年人身体不好,体力弱,还有农活要做,文化水平也不够。第二个问题是有的农家书屋提供的书是否适合农民阅读?我们提供的书籍要适销对路,一个处于热带种香蕉的地方配的书籍是怎么种植桃树的,一个养牛的村子配的书是怎样养猪的,他们哪里用得上?每个地方情况不一样,应该提供一些差别化、个性化的书籍,才能真正发挥作用,不然还是会形式大于内容。
当然了,农家书屋也分情况。有一些农村城镇化程度比较高了,不仅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来打工,已经十倍于原来的人口了,或正在演变为城镇,这种条件好的农村,对教育、对文化也相对重视,农民收入稳定,也有空闲时间,那么农家书屋就是值得建设的,可以把他们往多读书的这个方向引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