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观众“哄堂大笑贯穿全剧”,杨立新愠怒发微博称这样的《雷雨》公益场不如不演罢了,惊起一阵喧腾的讨论,以至于将这位受人尊敬的演员的牢骚气话上升到了一场“事件”的高度。《雷雨》在它创作完成公开发表后的第80年以这样的方式为自己“庆生”,与其说是耻辱或灾难,不如说或许可能是一场“革命”或“变法维新”的开端。观众的笑声在当时当刻对舞台表演形成了一种“冒犯”,但这笑声于整个中国当代戏剧的创作而言,却无疑是一记开启反思的重锤。创作者如果不能从这“令人失望”的笑声中找到原因,不肯扔掉陈旧的演剧传统和对观演关系的粗暴认识,恐怕只能一直在迷障中失望下去,失却创作的意义,也失却观众。
此次演出的《雷雨》版本是从2004年延续至今的,当时北京人艺这出“经典中的经典”剧作《雷雨》第三版上演,经历过了此前1954年和1989年两版演出后,第三版《雷雨》当时的宣传点着力在:将繁漪“扶正”为第一主角,理由是这种处理避开了对阶级斗争和旧社会封建礼教的批判,而“着重表现人性”。导演搬出剧作家曹禺先生的言论,说“《雷雨》绝对不是一个社会问题剧,它讲的是人、人的命运以及人性,讲的是人在命运中的挣扎与呼号。”基于这种创作观念,创作者认为剧中的周朴园便不是第一主角了,繁漪才应该是第一主角,因为“她是矛盾发展的推动者”。暂且不论这种阐释的推演过程是否合理,也不论最终的舞台呈现是否做到了将繁漪“扶正”,总之,10年过去了,这样的字眼和观念被几乎一字不改地原样印在了每一次重新演出的节目单上,至今如是。这期间,几乎每一次《雷雨》的演出我都会前往观看,而它也就当真做到了创作者希望的那样:“铁打的经典”、“经典长在,经典永驻”——一样的闷气和雷电交加一惊一乍。可是观众在成长,至少我是在成长的。随着时间的推进,越来越多的疑惑在终场时坠入脑中:《雷雨》何以成为北京人艺的经典?一出经典剧对于一个高贵的剧院而言意味着什么?怎样做才能不辜负一出经典剧作的可贵?何为经典?敬畏经典和与经典作战,到底哪一种更高贵?……这些问题一年比一年更加迷惑我的意志,而能够解答它们的人,也似乎越来越少。戏越演越荒唐,理越辩越模糊。
今年的《雷雨》演出,其实不能说是没有变化的,相较这几年的演出,今年的演绎显然经历了一次表演尺寸上的重新丈量,尤其体现在演员接词的节奏和部分演员的表演方法上。首先,几乎所有人的对白都加快了速度,开场四凤和鲁贵的对话噼噼啪啪地好像放小炸鞭还可以接受,一个机灵单纯一个狡诈不老实,人物建立可以说通。繁漪和周萍的气口接得紧也在情理之中,她一肚子的话想对他说他一句话也不想理她急着想走。但后面周朴园和侍萍相认,周冲到四凤家倾诉衷肠、周萍与四凤和母亲告别的戏,都码得又紧又快,看得人心里焦躁不安。因为来不及消化掉人物内心的感受,还有那些台词与台词之间、角色与角色之间,想说却未来得及说出来的东西,这才是戏剧表演与文本之间相差的沟壑,是创作的意义和观看的价值。可惜,全然不见。
创作者们一面没有给观众留出想象和思考的空间,另一面却在毫无节制地拿出一堆一堆无用的表演“手段”来催眠观众进入他们的戏剧情境。四凤的小碎步、抑扬顿挫到夸张的语调、捶胸顿足的使劲儿、“让天上的雷劈了我吧”这句念白时故意喊劈了的嗓子……都并不能帮助观众更好地理解人物,反而会在台下莫名出戏。而扮演周萍的演员在角色懦弱、胆怯这个特性上的发挥也越来越趋向于演“哏”而非演“戏”了。周朴园决定辞退四凤和鲁贵后,他无措而不敢言,此时弟弟周冲也得知了消息气愤着冲进来问父亲在哪儿,周萍那个急速躬身用手指向书房的动作,就是力证。既然这样,便也莫怪观众会在席间爆发笑声了。而戏至末尾悲剧高潮处的笑声和周萍自杀枪响后的掌声想来也是一种解脱的释放。令人不能理解的事情是演员表演的夸张变化,原因在何处。一个戏演了10年,同一组演员,理应日趋默契和深刻,逐步进入深挖内心、钻研细节的地步,何故调快节奏,并用夸张肢体、调高音调等表演技术的办法来处理?我相信有一件事情永恒排在表演之前,便是表达。表达人物的内心、台词的意义、关系的失衡、情绪的温度、思考的局限。若没有表达,表演就只能是表演,空壳罢了。而观众最终看到的,就只会是一个悲剧的皮囊和一张张僵化了好几十年的脸谱。
而我终究觉得问题不出在演员的身上,他们是某种艺术审美观念的执行者,却并不是那种审美本身,他们是一切创作过程的显影,会放大优势和弱点,也会在与观众的正面交锋中获得最大的安慰或者伤害,合作或者冒犯。这是登上舞台的演员必备的素质:无邪、无辜、无罪、无畏。相对应的,观众则长期保持无声、无忌、无奈。这几乎是观演的天性。而真正堪忧的其实是当代戏剧艺术创作的局限性。如何对一个文本进行当代性的解读,让观演之间产生真正有效的交流,使剧场空间变得有趣或者令人心生敬畏,不辜负表演艺术家的付出,表达出艺术和生活之间那道微妙的缝隙……从某种程度上,我们所有人都应该珍视“公益场”中那些中途发笑了的年轻观众,他们是这个时代最诚实的一群人,他们没有什么关系需要去维护,也没有任何权威值得去逢迎,他们的笑声打破的东西,就是今日的创作者需要去重新建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