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供“阅读”的文字中,菜谱是最特殊的一种。“……成品外形浑圆,色泽白皙,以刀割成小份,淋一层酱汁于其上,撒胡椒少许,即可食用,入口咸香微辣,稍滑而不腻。”连续读上几篇这种文字后的反应,以“垂涎三尺”形容就实在太平庸了——事实上口内、腹内、大脑皮层会全面起变化,眼前会出现幻觉。不知为什么,与食物制作沾边的文字总是三言两语就画面感十足。
从美食家蔡澜的“自问自答”中,可以看出有关食物的词语运用之道。随便就能摘出一段:
问:你(刚降生吃奶的时候)是哺乳,还是喝奶粉?
答:吃糊。
问:糊?
答:生下来刚好是打仗,母亲营养不够,没有奶。家里虽然有位奶妈,但是喂姐姐和哥哥的。战乱时哪里买得到什么Klim?只有一罐罐的米碎,用滚水一冲,就变成糨糊状的东西,吃它长大的。还记得商标上有一只蝴蝶,这大概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的记忆。
“Klim”是那时候的一个奶粉品牌,巧妙地把“milk”翻过来用。蔡澜虽是土生土长的港人,但“吃糊”一说却显出了不亚于北京人的俏皮,后者的语言中常有“吃糊”、“吃稀”这样简练而形象的说法。随后的一通描述,不知不觉地就让人产生了如临其境的联想,不知不觉便认定:这一定是一样很好吃的东西,和外婆家藏的饼干、姥爷买的果丹皮、妈妈熬的小米粥一样,同属童年印象中的人间美味。
蔡澜生于1941年,不折不扣的战乱时期,不过家底殷实,姐姐哥哥竟有专职奶妈。在吃的方面,他简直拥有与生俱来的天才,真真羡煞旁人。母亲和奶妈都是烹饪高手,儿子生性聪颖,虽然小时候比较挑食,“肥猪肉当然怕怕”,却也耳濡目染见惯了猪跑。所以他说,平生第一次做菜就做的“红烧猪手”,比之天天用番茄炒蛋、青椒土豆丝练手的贫下中农子女,他的起点当算是高了。许多人好做菜但少胃口,更乐意看着朋友们把自己辛勤制作的艺术品津津有味地吞下肚里,蔡澜却否,“做菜是消除寂寞最好的方法。一个人吃东西的时候,千万别太刻薄自己,做餐好吃的东西享受,生命就充实。”抱着这种绝不亏待自己的心态,蔡澜实打实地把小日子给过入味了。我不知道,像我这种素来以善当一名给东家带去成就感的大胃食客自傲的人,假如一日有幸成为同样善食的蔡澜的座上宾,是否还能获得意料之中的“双赢”。
记得《笑林广记》载一瞎子吃鱼的故事:一群瞎子合计吃鱼,买来鱼后扔进大锅里炖,鱼纷纷跳了出来,瞎子不知道,边炖边捞汤喝,连声赞:“鲜!鲜!”等后来发觉锅里没鱼,几个人还纷纷感慨:“幸亏没鱼,要不然我等早就鲜死了!”这挖苦的是打肿脸充胖子,或可说是经典的“精神胜利法”的一部分,然而,只要不是鲁迅先生所指的在一个阶级压迫昭彰的时代搞奴隶式的自欺,这种享受生活的态度本身是值得赞许的。蔡澜就是个良性的例子,像他这样养尊处优的人,稍不注意就要被扣上“纨绔子弟”、“好逸恶劳”的帽子,就要因其先天条件而受到品格质疑,然而此人既不刻意效法上世纪一大批抵制自己的资产阶级出身的法国左派,去讨好家境不如自己的平民,也不故发深沉的社会关怀,以示权利愈大,责任感愈强。相反,蔡澜的本事就在于他总能本色地去勾勒吃的世界之美。他把西瓜称作“夏季的恩物”,娓娓道来世界上最美味的芒果、葡萄、蜜桃都在哪里,读者正待嫉妒他的老饕兼“老驴”之福,一下子又被那纯粹、性情、细节纷呈的描述所打动:“有种又小又绿又丑的台湾芒果最好……这种芒果会吃上瘾,越吃越爱吃,吃个不停。到最后吃完(一箩筐),洗完手用毛巾一擦身体,流出的汗,都是黄色的。”
这世界多一个懂享受又不故作有品位状的人,总不是件坏事,我等福分不足之人,不必为那么多美味怎么就都被他一张嘴消灭掉忿忿不平。正如蔡本人所说:保不齐我前世就是个饿死鬼呢?我们既然容忍了李渔、袁枚们有滋有味的腐败人生,既然赞赏他们品读食物的细腻悠闲,又何苦跟这个潇洒的现代港人过不去。
蔡澜的书在港岛出了一百多本,虽说都是风轻云淡的闲适小品,就是陈子善先生那样资深的文化达人会去乐此不疲地攒上七八十本,但想想实在可怕:这样的作者简直是个精明的勒索犯,出一本就勒索掉读者两三小时的时间,聚沙成塔,结果必然可观。从金庸、倪匡、陈子善诸君的序言中亦可知,蔡澜此人确有叫人情愿为他付出时间的魅力:天然去雕饰的诙谐文笔,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的一流适应力,五十年如一日酷爱游山玩水,更重要的是能够感染他人的乐观洒脱,这样的人,在任何一个友朋相聚的场合都是拱猪牌戏里的方块J,一个绝对的、可观的正值。
回到饮食上,蔡澜的美食家之名同他的散文家、电影家、旅游家、三教九流交际家等等诸多身份等量齐观,哪一个看着都是他享受人生的助推器。我暗揣,非要嫉妒点啥,不如嫉妒他家长辈给的好名字——“菜篮”者,一辈子不愁吃喝,稍一努力还就登基成了“家”。而读他的文字,你又会觉得,探入任何一个他所涉及的领域,都可以直抵一颗聪明通透的顽童之心。例如,在这本从头到尾自问自答的书中,他虚拟的访问者也受不了蔡某人动辄嘻嘻哈哈的脾气,禁不住插过一句话:“请你回答问题正经一点。”念到此处我笑了,笑他这种有点自鸣得意的、假惺惺的,却又让我实实在在厌恶不起来的自嘲。
(《饮食抽烟不运动的蔡澜》,蔡澜/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