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夫既非苏州人,也不是膏粱子弟,却成为苏州的美食家,真是个异数。陆文夫在他的《吃喝之道》中说:“我大小算个作家,我听到了‘美食家陆某某’时,也微笑点头,坦然受之,并有提升一级之感。”因为作家只需有纸笔即可,美食家就不同了,陆文夫说美食家一是要有相当财富与机遇,吃得到,吃得起;二是要有十分灵敏的味觉,食而能知其味;三是要懂一点烹调理论;四是要会营造吃的环境、心情、氛围。美食和饮食是两个概念,饮食是解渴与充饥,美食是以嘴巴为主的艺术欣赏。但美食家并非天生,也需要学习,最好要名师指点。陆文夫说他能懂得一点吃喝之道,是向他的前辈周瘦鹃学来的。
周瘦鹃,苏州人,1895年生于上海,少年失怙,家境贫寒,中学时以剧本《爱之花》发表于《小说月报》,享誉文坛,自此以笔耕为生。曾长期主编《申报》副刊《自由谈》并接编《礼拜六》,创办《紫罗兰》、《半月》等杂志,是海派文化“蝴蝶鸳鸯派”的巨擘。“八·一三”淞沪战役返回故乡苏州,购宅“紫兰小筑”莳花弄草,醉心盆景,是苏派盆景大家。著有《花前琐记》、《花花草草》,易帜后加入苏州文联。“文革”事起,他悉心栽培的花木盆景,被红卫兵摧残殆尽,周瘦鹃多年的经营,毁于一旦,伤痛绝望之余,于1968年8月某日投井自杀。
周瘦鹃投井自尽,象征苏州文人生活的终结。苏州的文人生活是明清数百年文化的积累。明清文人的诗文,出于性灵,特别注意日常生活的情趣。这种生活情趣不仅是琴棋书画,饮食也是一个重要的环节,所以,明清之际出现大批的文人食谱,其中最著名是袁枚的《随园食单》,袁枚将他的《随园食单》与他的诗文等同视之。所以,明清之际的文人将饮食由日常生活的疗饥,提升到艺术的层次。因此,《四库总目提要》将这批文人食谱,与琴棋书画、文房四宝归为一类。这是中国饮食发展一个重要的转折,苏州的文人生活即继承这个文化传统,虽然苏州的文人生活历经变乱式微。周瘦鹃是在现代文学发展过程中,新旧转变的过渡人物,但他仍然保持着传统文人的生活情趣。他是沪上著名的文人,也是美食家。当时他同时主持上海几个重要的杂志和副刊,他组稿的方式就是请撰稿人饮宴,宴会或在上海或在苏州,宴罢稿也组成了。
席设树阴之下,花前浅酌,饭罢品茗,然后欣赏盆景,这是苏州文人生活的小聚。小聚是一种雅叙,除佳肴美酒外,或赏花观画,或相互吟诗唱和,是必须的。其目的如李晔《竹懒花鸟檄》所谓“淘汰俗情,渐及清望,互相唱咏,以见性灵”。这是苏州文人生活的情趣所在。小聚的佳肴美味,或出于家庖,或出于主持中馈的妇人之手,周瘦鹃的夫人范凤君就是烹饪的高手。《紫兰小筑九日记》云:
午餐肴核绝美,悉出凤君手,一为咸肉炖鲜肉,一为竹笋片炒鸡蛋,一为肉馅鲫鱼,一为笋丁炒蚕豆,一为酱麻油拌竹笋,蚕豆为张锦所种,竹笋则断之竹圃中者,厥味鲜美,此行凤君偕,则食事济矣。
这些菜肴,都是陆文夫所说苏州人家常菜。他在《姑苏菜艺》中说苏州人日常饮食和饭店的菜有同有异,另成体系,即所谓苏州家常菜。家常菜虽然比较简朴,可是并不马虎;虽然经济实惠,但都是精心制作的,而近乎自然,如炒头刀韭菜、清炒蚕豆、荠菜炒肉丝、酱麻油拌香干马兰头,都是苏州的家常菜,很少有人不欢喜吃的。
周瘦鹃继承了明清以来苏州文人的生活情趣,但自周瘦鹃“自绝”于人民之后,这种文人的生活情趣,就成绝唱了。但陆文夫尚能得其二三遗韵。陆文夫说:“余生也晚,直到六十年代,才有机会与周先生共席。”陆文夫苏州中学毕业后,就留在苏州,后来进入苏州作家协会工作。陆文夫说作家协会小组成员约六七人,周瘦鹃是组长,组员中他最年轻,听候周瘦鹃的召唤。周瘦鹃每月要召集两次小组会议,名为学习,实际上是聚餐,到松鹤楼去吃一顿。每人出资4元,由陆文夫负责收付。
每次聚餐周瘦鹃都要提前三五天,到松鹤楼去一次,确定日期,并指定厨师,如果指定的厨师不在,则另选吉日。周瘦鹃说,不懂得吃的人是“吃饭店”,懂得吃的人是“吃厨师”,这是陆文夫向周瘦鹃学得的第一要领。临聚会之时,上得楼来,指定厨师已在恭候,问:“各位今天想吃些啥?”周瘦鹃答曰:“随便。”因为厨师已选定,一切由他料理了。那时候苏州菜以炒菜为主,炒虾仁、炒腰花、炒鳝丝、炒蟹粉、炒塘鳢鱼片……品味极多,无法一一遍尝,但少了又不甘心,于是便双拼,即在一个腰盘中有两种或三种炒菜。每个人对每种炒菜只吃一两筷,以周瘦鹃的美食理论来说,到饭店吃饭不是吃饱,只是“尝尝味道”。要吃饱到面馆吃碗面就行了。这是陆文夫自周瘦鹃习得的第二个美食要领。
餐罢,厨师来问意见,周瘦鹃很难说个好字,只说:“唔,可以吃。”那是怕宠骄了大厨。陆文夫追随周瘦鹃左右,最后终于悟得美食特别注意品味。这就是陆文夫后来《美食家》的张本。
陆文夫知味善饮。但像当时许多人一样,日子过得并不顺遂。陆文夫自幼在家乡就能喝酒。1958年反右,他那时29岁。陆文夫在《壶中岁月长》中说他恭逢反右派斗争,批判、检查,惶惶不可终日。他说他不知道与世长辞是什么味道,却深深体会世界离我而去是什么味道。自觉也没有什么出息了,不如喝点酒,一醉解千愁。1958年大跃进,陆文夫下放到车床厂做车工,连着几个月打夜班,有时三天两夜不睡觉。眼皮像坠着石头,脚下的土地往下沉,在午夜吃夜餐的时候,他买了瓶二两五粮票的白酒藏在口袋里,躲在食堂角落里偷喝。夜餐是一碗面条,没有菜,有时为了加快速度,不引人注意,便把酒倒在面条里,把吃喝混为一体。
1964年,陆文夫又入了另册,到南京附近江陵县李家庄生产大队劳动。他说那次劳动货真价实,每天便挑泥,七八十斤的担子压在肩上,爬河坎、走田埂,歪歪斜斜,每一趟都觉得跑不到头了,一定会倒下去……晚饭后上床,浑身疼痛,辗转反侧,百感丛生,这时就需要酒来进化了。陆文夫写道:乘天色昏暗,到小镇上去敲开店门,妙哉!居然还有兔肉可买。那时间正在“四清”,实行“三同”,不许吃肉,随他去吧,暂且向鲁智深学习,花和尚也是革命的。急买白酒半斤,兔肉四两,酒瓶握在手里,兔肉放在口袋里,匆匆忙忙地向回赶,必须在二里的行程中,把酒喝完,把肉啖尽。到了村口的小河边,刚好酒空肉尽,然后将空酒瓶灌满水,沉入河底,不留蛛丝马迹。这下子可以入化了,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夜沉睡到天明。
这是段很美的饮食文学,有明清小品的遗韵。陆文夫这种苦中作乐与无奈,后来常常出现在他的小说《美食家》的场景中。粉碎“四人帮”,陆文夫说,中国人在一周内几乎把酒都喝得光光的,他痛饮了一个月,拨笔为文,重操旧业,要写小说了。他要写的小说就是后来的《美食家》。
《美食家》环绕着朱自冶、孔碧霞的饮食生活发展,虽然当时的光景已不如前,颇似顾我乐游没落后的山塘,留下的绝句:“斟酌桥边旧酒楼,昔年曾此数光筹,重来已觉风情减,忍见飞花逐水流。”这种风雅遗韵是数百年的文化积累,已经是船过水无痕了。如果说周瘦鹃是苏州文人生活最后一人,那么,陆文夫的《美食家》为这种文人生活品味留下一幅夕阳残照。
前后几次到苏州,总想和陆文夫见见面,不是时间仓促,就是他病中。去年暑天,我在苏州有较长时间的居停,经友人联系,我们终于见了一面。当时他哮喘复发,手扶楼梯缓缓下来,我们见面握手,陪我来的友人说:“两岸著名的美食家终于见面了。”我笑说:“我不是美食家,是馋人。”然后坐定,他头发斑白,面容瘦削白净,说起话来缓慢斯文。年轻时可能像苏州弹词里的书生。我谈起老苏州饭店,他面色黯然,他说这饭店原由他的女儿经营,她两年前过世了。然后我们谈起苏州菜色,他轻叹一声,然后说:“世道变得太快,没有什么可吃了。”使我想起他在一篇文章中说到的“吃喝的境界”,是环境、气氛、心情、处境等等组合而成。也就是过去苏州文人生活中的饮食品味。但现在灯火辉煌的宴会,服务小姐匆匆分食,盘子端上换下,一条松鼠黄鱼不见头尾,也不知色香,更别提其味如何了。往日的饮食情趣尽失,宴罢出门,记得的都是些盘子杯子,也不知到底吃了些什么……谈到中午时分,告辞,他手扶廊壁送我们出门,门外骄阳正毒,我回首看他站在廊下阴影里,向我们挥手,那身影显得落寞、孤独,甚至有些微苍凉……如今,姑苏菜色已逐渐式微,美食家陆文夫竟随风而逝了。
(摘自《永远的陆文夫》,上海远东出版社出版,定价: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