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笑果”固然不像相声,仅有“笑果”也不是真正合格的相声。然而长期以来,相声的幽默逗乐功能和喜剧性审美品格,被放大乃至扭曲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相声节目作为艺术品本身的内涵构成与创造智慧,正在因此而加速退化……二○一三年春晚,折射出了相声创演的当下病灶。
相声《败家子》 郭德纲 于谦
相声主要是由幽默性语言、荒诞性情节、喜剧性形象和智慧性表达有机构成的叙述表演艺术。运用“说学逗唱”引人发笑或者说制造“笑果”,从根本上讲是其进行审美创造的主要艺术手段,但却不是最终的目的。其终极的目的,依然是引人共鸣、令人解颐、促人思考、给人启迪。因此说,没有“笑果”固然不像相声,仅有“笑果”也不是真正合格的相声。然而长期以来,相声的幽默逗乐功能和喜剧性审美品格,被放大乃至扭曲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相声节目作为艺术品本身的内涵构成与创造智慧,正在因此而加速退化;而用来进行相声创演的手法技巧包括“包袱”与笑料,已然在由主要是属艺术的构成手段而逐渐上升为目的本身。换句话说,业界内外对于相声作为喜剧性艺术逗乐功能的过度性开发与不适当利用,已经严重危及相声创演的根本,正在消解并异化着相声作为艺术创造的本身。
这种相声创演的错位命运,在万众瞩目的2013年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的相声节目里,也有集中的体现。媒体与大众对这三个相声节目都不很满意的种种评价,也从一个侧面折射出相声创演的当下病灶,亟待引起业界的注意。
2013年的央视春晚共有三个相声节目,包括曹云金和刘云天合说的对口相声《这事儿不赖我》,郭德纲和于谦合说的对口相声《败家子》,赵炎与逗笑、逗乐、大新、程刚、张钢、张华伟、张攀、刘铨淼九人合说的群口相声《东西南北大拜年》。虽然三个节目的立意都好,各有特色,并有一些能引起听众较强共鸣同时又张扬了社会主流价值观的“包袱”。但总体去看,还不能说是十分优秀。
比如《这事儿不赖我》,虽然表达了普通人面对婚恋挫折、收入窘迫、就业困难、交通拥塞、物价虚高、教育困扰等等生存的压力、纠结、尴尬与无奈,宣示了面对困难不能只抱怨别人、抱怨社会和逃避责任,而是要积极应对、依靠自己的思想主题,但由于一些主要的“包袱”搭了热播电视剧的车,借光现挂,即时演绎,再加上逗哏的表演比较局促和不够松弛,节奏上有些“赶得慌”,从而使艺术的表现更多地停留在暴露与展览的层面,缺乏思考与批判的点染,止于现象,回避本质,难于激起更深的思想共鸣,较少引发有力的审美促动。
再如《败家子》,基本属于反腐题材,通过一个“败家子”对于富裕的艳羡、“显摆”和调侃,曲折地讽刺了公款消费、假票报销、表哥房姐、名酒黑车和虚荣浪费等等亟待遏制和消除的社会不良现象。但由于切入点不够集中,抨击面过于宽泛,表达的层次缺乏逻辑关联,节目的结构因而较为凌乱,缺乏艺术表现的概括力与针砭时弊的思想深度。再加上要极力调制笑料,刻意制造“包袱”,导致语言节奏紧巴,炫技色彩浓重;致使主题线索不显,思想内容浮泛。本该轻松自如的审美创造,最终趋向了扁平尴尬的宣传说教。
又如《东西南北大拜年》,为仪式性较强的应时应景之作。重在营造轻松乐呵情境,烘托过节拜年气氛。由一个老艺术家引领四对近年在央视相声大赛中涌现出来的各地青年演员,分别运用各自所在地区的方言来祝新年、送春联,并通过说唱不同特产的方式展示才艺、制造笑料,以此渲染不同地方的文化构成,慰藉不同观众的思乡之情。很适宜联欢表演,不宜用纯然艺术的标准去要求和度衡。
正由于这些节目从根本上讲都是为着营造过年的欢乐祥和气氛、宣示主流社会的正面价值追寻而“量身定做”的“命题作文”,所以从题材内容到思想立意,都会受到相应的限制,具有一定的要求。而从三筛五审的创作流程去看,也都要到快播出的时候,才能最后定稿。因而,演出采用的脚本从文学的角度去看,便都不甚讲究。甚而为着舞台效果的考虑,即要打破固有的传统,直接进入“逗乐的角色”。没有起承转合,略去铺平垫稳,缺少三翻四抖,直接挠痒胳肢,也便成为其中的常态。这种缺乏文学基础与表达逻辑、不重形象塑造和审美创造的所谓相声,就好比是塑料制成的盆景装饰,因失却自身的生命底色与形态轨迹,看似花哨热闹,实则缺乏活力。靠的不是艺术自身生发出来的色、香、味,而是常常要靠搭车、借光和现挂,即时性、碎片化和拼凑感因而在所难免。换言之,搬离了自身生态环境的所谓相声,一旦被嵌入过节联欢的盆景拼盘,要想保持自己的生命特色,势必会非常困难。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似乎无权苛求任何类似的主题创演。
但相声毕竟还属艺术,在被媒体邀请参加此类创演之后,就应当葆有自己的坚守与担当,发挥自身的特色与优长。好比功能决定价值,正由于相声的幽默逗乐功能和喜剧性审美品格,是被邀请加盟春节联欢晚会的主要原因,那么相声及其应邀加盟的创演者,就应当有责任也有义务在一定的主题框范之内,按照自身的艺术特色和审美优长,把最适宜和最精彩的心灵鸡汤与精神食粮,以相声的形式与面貌奉献给节日期间的广大观众,而不是仅仅去完成逗乐的任务即命题的作文;或者本末倒置地将耍贫逗乐和露脸广告上升为参加联欢表演的一己初衷;进而使得引发情感共鸣与启迪思想智慧的本真任务和展示相声魅力并张扬相声价值的大好机会旁落丧失;甚或为了迎合某种需求而将艺术的创演劳作,演化成另一种趋附与媚俗。即如今年相声界的春晚参加者主要是属民营团队的演员,故因此等不够争气的遗憾表现,包括草根视角的缺失不见和平民情怀的丧失殆尽,招致诸如“草根被招安”和“‘英雄’变‘汉奸’”的网络批评,也就不足为怪。
问题的症结因此显而易见,那就是:面对彼此的需要与召唤,媒体应当怎样运用相声,或者相声怎样借助媒体。是互相尊重、合作共赢?还是各取所需、相互利用?理想的境界与成功的路径,当然是前者而非后者。可事实反复证明,实际的效果却往往是后者的概率大于前者。这就给我们提出了一个纠结的问题:为什么良好的愿望很难达成美好的结局?而仅从已有的经验去观察,恰恰不是相互的“适应”成就了与对方的合作,而是各自缺乏相应的“坚守”尤其是相声界缺乏自身的坚守,才葬送了大好的时机。如果我们的这种理解不是十分偏颇的话,则更多是电视作为“买方”市场的话语霸权,以及过分追求笑乐效果的功利追求,造成了相声创演者加盟春晚创演后的无所适从与较难建树。再加上如此这般的条件限制和亦步亦趋的苛刻要求,更将原本因为有求于人即存有私心、急于求成又依赖侥幸、疏于坚守而缺乏自信的相声参与者推向邯郸学步的境遇。这种不按艺术规律办事的合作方式,一旦遭遇能登台作广告就算达到目的的私心搅扰,不令充满期待的电视观众失望才怪!救治的药方因而只有一味,那就是返璞归真:让相声回到相声的立场,请媒体尊重相声的规律。媒体可提基本要求,却不可从头至尾指手画脚;相声的参与者尽可及早培育和打磨足以拿得出手的适宜节目去应聘待招,唯独不可亦步亦趋地在广告心理的蛊惑下,冒着即便是挨骂的风险,仰人鼻息地撞大运。须知央视春晚作为天字一号的综艺大舞台,可以展示精彩也可放大败笔,真正聪明的艺术家是不会胡乱登台的。
质言之,让艺术回归艺术,让相声首先成为相声,然后再寻找相声与电视包括春晚联姻的契合点,才是相声艺术借助现代传媒发挥自身特长的唯一正道。否则,把相声创演仅仅当做娱乐工具与逗笑手段的结果,是很难有真正令人满意的优秀节目出现的。为此也要呼吁相声界和电视界:一定要善待相声,敬畏传统。把相声当相声来经营,把相声当艺术去追求;而非仅仅把相声当成逗乐的工具或者搞笑的手段;以此强筋固本,藉此赢得合作。惟此,相声才有真正的尊严和灿烂的未来,春晚也才会有成功举办的坚实基础与节目选择的广阔天地,舍此没有其它的捷径。过去合作中暴露出来的众多遗憾,应当成为双方都变得更加聪明的充分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