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国的长篇小说《张叉叉列却传》以彩线串珠的结构方式,运用白描的手法,通过一个又一个生动有趣的“列却”故事,塑造了一个栩栩如生的乡村小知识分子形象,读来让人忍俊不禁,却又沉入深深思索。
中国知识分子深受“达则兼及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观念影响,要么忧国忧民,要么愤世嫉俗,要么隐逸山林,都有一个共同点——人生应该“有为”。也就是说,人们总是奔一个明确的目的而活着。换句话说,这样的生存状态充满了功利性。
作为小知识分子的张叉叉显得非常另类——他没有宏伟远大的理想,没有忧国忧民的情怀,更没有刚健进取的态度,他的思想很单纯,生活很简单,人生也没有明确的目的性。他出生在乡村,智商、情商都很高,有一定的文化,热爱生活,幽默机智,洒脱飘逸,善良达观,但又生性顽皮,放荡不羁,有些玩世不恭、游戏人生。他悠游乡野之间,列却父老乡亲,不思建功立业,惟求乐天安命,活得真实、快乐、自由。他是一个怪人,一个异类,一个“列却鬼”。以世俗的眼光去看,他当然不是一个成功人士,甚至就是一个失败者。
现实社会总是不如意的,人生更是多与苦难相伴。面对生活中的矛盾和困窘,张叉叉以真诚而爽朗的笑声,以机智而幽默的语言,回应着种种挑战,最终与生活达成和解,抵达生命的自由之境。你看,他在临死之前,还不忘列却——要儿子媳妇去邻居家借秤,说他要称腿。这是一种多么旷达的生命态度,也是一种实现了自我解放的生命境界。有人会说,像张叉叉这样度过一生,碌碌无为,平平淡淡,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但是,我们是否想过,在这个熙熙攘攘、疲于奔命的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快乐和自由更有意义呢?
显而易见,张叉叉的人生是一种带有审美意味的人生,在某种程度上具有超越性。这也是他的故事经久流传、魅力不衰的重要原因之一。张叉叉试图走向超越的方式是另类的——“列却”:幽默、滑稽、调侃、恶作剧。“列却”的背后其实隐含着彻悟人生的大智慧。在中国民间文学中,这种智慧人物有着源远流长的传统,像东方朔、徐文长、阿凡提。张叉叉的原型本身就极具魅力,经过作家艺术创作之后,性格更加鲜活,与民间文学画廊中的这些经典人物形象相比,更加具有时代特色。
我们处在一个功利主义盛行的时代,凡事都要追问意义——这种思维方式,给我们的心灵套上了巨大的枷锁。郭大国笔下的张叉叉无疑会引发我们的诸多思考:人究竟应该怎样生活?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无目的难道不是一种目的?无意义难道不是一种意义吗?
在这样的时代,作家选择张叉叉作为书写对象,当然也是一种另类的选择。背对流行观念,背对时尚题材,返回到荒僻的乡野,返回到记忆的深处,返回到自己的精神之乡——去开掘被流行的文学观念遮蔽或忽略的有价值的文化存在,彰显其精神内涵和审美追求,这也是需要智慧和勇气的。从主流文学观念来看,这样的写作既不讨好也不讨巧,可能难以得奖,甚至不会畅销。但是,作为一种自由的心灵书写,不带强烈目的性、功利性的写作反而能更好地实现作者的创作意图——写出一部好书,影响人的心灵。
从更广阔的视域来看,《张叉叉列却传》还为我们反思当下流行的“纯文学”写作提供了一种颇有意义的参照。
这部作品与目前流行的“纯文学”意趣大异,无论是主题思想、结构模式、人物塑造或叙事方式,都继承了中国的文学传统。郭大国以一种非常中国化的方式讲述了以张叉叉为代表的一群中国人的非常中国化的生存经验。
我们知道,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在西方哲学思潮和文艺思潮的猛烈冲击之下,“纯文学”成为主流观念。它强调主体性,回到内心,书写自我,强调想象力和形式技巧,强调文学的审美性。与之相对应,不再强调文学对生活的介入,更不谈文学在意识形态建构中的作用和意义——也就是著名学者汪晖所说的“文学去政治化”。先锋文学将这种观念发展到了极致,其影响延续至今:一是在观念层面奉西方价值观和艺术观为圭臬,尊崇普世价值,写作转向内心、疏离现实,这在当下的纯文学写作中依然余韵连绵;二是过度强调形式感、想象力,影响着今天的消费文学,像玄幻小说、穿越小说等等。二十多年过去了,回过头来检视这种文学观念,很难说它没有问题。面对一个民族巨大的文化传统,你是认同还是背弃,其选择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政治”,就有意识形态的意义。如今,我们还有多少作家是在用“中国人”的脑袋思考“中国的”问题,是在用“中国式的笔”描写“中国人的心灵”呢?我们的评论家又有多少人是在用“中国的”价值观、道德观、美学观来评价文学作品呢?现在深入人心的都是全球化带来的文化成果,大家推崇的全是缺乏辨析的所谓“普世价值”。中国本土的文化和经验被视为落后的东西,要么遭到粗暴简单的否定,要么被别有用心地遮蔽,直至被遗忘。这是文学完全“去政治化”的后果之一。其实,文学是不可能存在于审美的真空之中的,也不可能完全地去政治化、去意识形态化。在今天,人们在自觉不自觉之间已经达成了某些共识:诺贝尔文学奖成了中国文学的最高标准,奥斯卡奖成为了中国电影的标准,欧洲的双年展成了中国美术的标准……这实在是一种值得质疑的倾向。从事文艺工作的人常常抱怨文学艺术被边缘化了,其中的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但是,大家似乎忽略了最为根本的一点,那就是我们的作家、艺术家忘掉了自己,忘掉了自己的族群,失魂落魄于欧化、美化、全球化的文化浪潮之中了。既然“非我族类”“其心已异”了,读者怎么可能接受你,喜欢你的作品呢?因此,作家在面对生活和进行创作时,应该引起警觉了:不要被流行的观念所束缚,要保持质疑的品格,坚持独立思考。言说、评价文艺的方式应该拥有更多的维度,譬如在审美的维度、文化的维度之外,不应该完全忽略政治的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