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我与斯舜威先生在《书法报》分别开设了“老斯说话”和“瑞田观点”专栏,下笔就是十年,至今依然被一些读者、同道记得,有人写文章鼓励我们说,两个专栏体现了当代书法批评的深度和良知。不管是否有深度,也不去追问良知是何以体现的,我与斯舜威一直专心思考当代的书法问题,并认真写作,努力给读者提供一篇篇值得阅读的文章。今年重操旧业,依然想对当代书法的创作走向、书法作品的精神气质、理论与批评问题、书法体制的建设与完善等问题,坦言一己之见。
为了找到问题,激活书法批评的活力,拓展当代书法批评的思路和方法,我集中阅读了近几年有关书法批评的相关文章,这些文章刊发在综合媒体、专业媒体、自媒体,思考的角度不一,深浅不一,语言的风格不一,目的恐怕也不一吧。坦率地讲,读了这些文章,我内心有点失落。和书法创作相比,和书法研究相比,也许我们可以说,当代书法批评有点薄弱,没有高原,更没有高峰。当代书法学术倾向于书法史论的写作,习惯性的认知是,书法史论是书法学术的正统,而书法批评,因其即时性和感受性被视为书法学术的旁枝末节,因此,涉及书法批评的文章不多,好文章更是凤毛麟角。另外,我们对书法批评的认识与理解有偏差,把书法批评仅仅看成书法作品的技术分析,或者是对一位书法家或一幅书法作品的赏析。其实,书法批评的内涵相当丰厚,它的迷人之处是对书法世界的真情体察,对书法作品的审美寻问,进而探求书法创作与人类精神的内在关联。书法批评的这种品质难以见到,有大环境的因素,也有书法批评家素质的限制。在现有的书法批评文章中,我们可以看出,当代的书法批评家对哲学、美学、文学没有兴趣,他们认为书法艺术是本土的艺术,评论书法,依据传统的知识生产才是正确的选择。其实,书法批评是不能忽视的,它与其他人文学科一样,是当代文化精神的见证者、记录者。书法批评家的知识结构不能限于狭隘的知识记忆,需要放眼世界,才能具备感受和解释当代书法的理论能力。要么就是对书法家和书法作品进行简单的技术鉴定,好或不好,高或不高,值钱或不值钱,一言以蔽之,既缺乏艺术标准,也没有学理基础,那些情绪化的表达,浅浮、破碎、空洞。
于此,当代书法批评的两个套路引起我的注意。一是“美人痣”式的批评。郭玉斌说:“‘美人痣’式的批评,意图单纯,目标明确。为了显示自己实力不俗,‘美人痣’式的批评家专门找名家或有潜力成为名家的人来挑战,在威风凛凛中把名将挑于马下的那一刻,名扬天下;即使没能伤到对手,也会产生带节奏的广告效应,蹭一下热度。 ”在美人身上挑痣,再拿一个放大镜进一步夸大事实,一定有吃瓜群众围观。哈,美人也有毛病,嘻嘻哈哈一番,达到了丑化、矮化对手的目的。痣,是生命过程中的偶然现象,是否一定丑,大可不必为此争论。这个痣长在美人的身上,为何不谈美人之美,偏偏谈痣呢。历史上很多先例说明,美人有痣无妨其成为美人。揪住痣说事,无限夸大,难免会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比如谈启功,以馆阁体喻之,认为启功的字缺少变化,艺术性不高。启功的字是不是馆阁体,馆阁体是不是艺术性低,不是一句话能够讲清楚的,这需要书法史常识,需要了解书法审美心理,更需要了解书法家的艺术审美理想和书写过程的情感体验。书法作品的物理形态就是一个“面”,这个“面”藏着大千世界,它背后的支撑肉眼难以见到,书法的魅力恰恰就在这个肉眼看不到的地方。“美人痣”式的批评,会取得短暂的效果,时间长了,看破了这种批评的套路,也会让人厌倦。当然,书法批评家不是表扬家,需要具有维护良知与道义的勇气,敢于坚持真理、指斥时弊,但是我们必须如鲁迅先生所言,“坏处说坏,好处说好,才于作者有益”。
二是“党同伐异”式的批评。相比较而言,书法批评比之其他艺术样式的批评更难开展,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市场利益,或大或小制约着当代书法批评的走向。然而,自媒体崛起之后,冲击了当代书法批评格局,自我吹捧,相互谩骂,对簿公堂,屡有发生。有的书法家在自媒体上“自嗨” ,意思是我的书法很好,很值钱,有些人张口索要,我不欠任何人的,希望这些人以后免开尊口等等。真实性不知有几层,也许是欲擒故纵,要么是以这番夸张的语词达到“好奇害死猫”的目的。与之对应的是,以自大的口吻诋毁他人,某某的字不好,给我也不要,即使寄来,自己会随手丢进垃圾箱。从逻辑关系上来看,这两种情况都是“虚构”的,一是没有人平白无故地向你索字,你的自恋是一种自我表现。二是你不喜欢的人也不会自讨没趣地给你寄字,你要或不要,只是幻影。那么,如此地抬高自己、抹黑对方的伎俩“冒充书法批评”,恐怕不够严肃,只能是自曝学术教养的缺失。其实,这与真正的书法批评没有关系,只能以江湖杂耍视之。“党同伐异”式的批评还表现在书法的时代之争、书体之争、风格样式之争。有的书法家取法魏晋,便强调魏晋书法无与伦比,取法唐宋,就会把唐宋书法吹上天,取法明清,就把明清书法抬到一个新高度。要么就在书体上做文章,单方面认为篆书高于隶书,隶书高于楷书,草书又高于篆书、楷书……种种判断,基本上是以自我为中心,拐弯抹角强调自己的重要。一些人还煞有介事地用晋人书法的笔画与唐人书法的笔画对照,以古人的笔画和今人的笔画对比,极其主观性地找到我好他坏的依据。这种“批评”具有普遍性,也是集体无意识。书法艺术博大精深,有着丰富的表现手段和人性关怀,仅仅以“瞎子断匾”式的盲目进行分析判断,是当代书法批评书法解释力的缺乏、审美感受的薄弱、庸俗和无能的表现。“党同伐异”式的书法批评是片面性的,也是利己性的,没有学理可言。艺术风格是多元化的,审美需求是多样化的,这就是告诉我们,书法艺术有复杂的美学要素,它不是一点一面的构造,而是一个文化整体和一个系统工程。当代书法批评缺乏这样的认识,就没有阐释的能力和资格,最后只能像一个偏执、自私、浅陋、苍白的小商贩一样,声嘶力竭地喊叫:我是最好的,他是最坏的。
话语暴力可以给人以声响,却不能给人带来理想启迪,而这个恰恰是我们广大作者和读者所期待的。因此,我们对书法批评的不满,其中包括对话语暴力的不满。
当代书法批评何以产生如此之多的偏激观点,那些本末倒置、语焉不详的文字,竟然振振有词地拷问他人,吹嘘一些没有书法信仰的人,原因是文化的短视、批评人格的堕落。当代书法批评需要建立新的精神结构,改变批评的低俗和低能,让书法批评家重新掂量出新的书法价值,以温润的语言向世界描述当代书法的真实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