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注重品第格调,进而论及画者的品性味况、胸壑襟抱,是中国文化的重要传统。“品”字三“口”相叠,表示众口。众口的评尝,分出高下第次,故有上品、精品、极品和劣品、次品、废品之谓。通过品评,辨识好坏优劣;画的品位,直指人的心性趣向的高低。据说,弹拨乐器中,让琴弦发出不同频率声音的基本位置曰品,品位不同,弦的振频不同,则声响音质不同。可见“品”的多口多味中,轮转而来的首要是品位。中国传统诗学与画学、书学,俱重品位之说。据传为唐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暂不论真伪,但其在历史上的影响,已经说明关于品位性格研究的精妙与深袤。《二十四诗品》诗化和寓言式地描绘了不同的品位及其性格,揭示了中国人性的渊博与幽微。
“格”的意涵亦多,其原义是划分的框架,又谓“树高长枝为格”。由此引申为法式称“格局”、“格律”,引申为标准称“合格”、“资格”,又内化而为人的品格:格调、风格、人格、国格。标准既出,分隔即存,“格”字变为动词,便有纠正、匡正之意:格非、格心、格正;又生推究、穷究之意:格致、格物致知。《礼记?大学》: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穷尽事物的方方面面的研究,将之放在其所应当放置的格位之中,此所谓“格物”。在这个颇长的诠释之链中,“格”的注脚最后定在穷究之后的落位。
“品”指向众口的判定及高下不同,“格”指向持续的匡正与穷究及其落定。由此可见,“品”求其高下与不同,“格”意在追寻与坚守。品格相连,既讲求人、事、物的独特性及其质位,又将这种独特质位的穷究和归宿囊括其中。屈原放于江南之野,思君念国,忧心罔极,作《九章》,谱《九歌》,这是一种悲慨愤思的品格;宋玉临川感流以叹逝,登山怀远而悼近,是一种生命叹喟、疾心感怀的品格;张翰因见秋风起,思家乡鲈鱼莼菜,遂作歌返乡,是一种放怀无拘的士格;张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是一种振世担当的豪格。中国的传统诗人们临对生命的悲欢聚散,历经人世的羁役飘泊,将心中的感伤悲怀抽离出来,推向苍茫时空的历史体验之中,并渐渐地铸成了人心独特的表白。如此表白务要存真,又当与时俱进,格化为人心的坚守。正若宋代词人蒋捷《虞美人?听雨》所写:“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这样的“听雨”,既是人生的历程,又何尝不是品格参悟的转换与递进呢?
《庄子》的寓言也生动地道说了相关的精神和品格的故事。庖丁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描述了道技的精神品格;佝偻者承蜩,“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吾蜩翼之知”,证说用志凝神的品格;轮扁斫轮,强调亲尝亲历,才能“得之乎手而应于心”,阐扬自觉自证的品格;梓庆梢木制,忘四肢形体,忘公朝世事,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则“以天合天”,以天然之形合天然之神,故成,“见者惊犹鬼神”,如此可谓心斋、坐忘之后鬼斧神工的品格。庄子强调形神合一、技道相通,强调心性的磨练和精神的自由。这种自由解放,不能求之于现世,也不能求之于天上与未来,而只能求之于自己的心。如此之心,却要经过“无我”、“丧我”、“坐忘”的心斋功夫,才能让生命的内涵浮涌上来,从中把握人生的本质,并让宇宙万物皆共享此一本质。“水静犹渊,而况精神?”
诗如是,技如是,绘画亦如是。今天,数字媒体发展迅疾,日常图像的获取只在指尖点击,如此的轻巧带来诸多表象,世界图像化的弊端正在其中。绘画的指掌犹强调手与心应、心手合一。那指掌触到的虽也是笔彩媒介,但其同在共存的、直观渐进的、亲尝亲历的、可触可摸的过程却是数字媒介所无。因此,绘画在今天通过人类的指掌维系的不仅是一种技艺,更是一种“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渐进可触的感受力,更是上述的品格叙述得以落脚的真实而富有批判力的精神载体。所以,绘画的品格坚守在今天犹为重要。它既是面对无所不能的数字图像得以自守的关键,也是绘画自身与时俱进、得以批判地进行和开拓着的要义。(文\许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