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接触到许渊冲,是看他回忆往事的《追忆逝水年华》。薄薄的一本小书,篇篇是诗意的凝结。而我尤其爱读的,是他在书的开头对李商隐《锦瑟》一诗的解读。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1950年,许渊冲(左一)与法兰西学院院士程抱一兄弟在罗马
许渊冲(左一)在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颁奖现场
许渊冲夫妇与朱光亚夫妇、杨振宁交流
往事如烟,情思如梦,这首有着典型李商隐风格的诗深情而隐晦,虽然历代解者无数,但能说明白的并无几人。许渊冲则以自己的回忆文章与前人之诗来解《锦瑟》,他说:“《追忆逝水年华》就像锦瑟一样,一弦一柱,都在追忆我所见过的‘美的身体’和‘美的思想’。这是我对李商隐诗第一联的注解。”又说:“关于雾中看花,白居易写过一首朦胧诗:‘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这首诗可以用来为李商隐诗的第四联作注解,说明‘追忆’之情,‘惘然’之感,有如雾中之花,因为朦胧隐约,反而显得更美。而‘追忆’的逝水年华,‘来如春梦’、‘去似朝云’,反而会发出永不消逝的青春光辉。”
真不知回忆是诗还是诗是回忆了。这种解读,应该正是西方文论中所谓“互文性”理论无形无心的文学化运用,令人看着不忍释手。不过对于许渊冲来说,更大的挑战在于如何把中国如此优美的古诗词介绍到全世界,让其他国家的人也都“知之、好之、乐之”。
美国总统奥巴马寄来的“厨房内阁成员”明信片
许渊冲与师友
许渊冲获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
都知道“诗是翻译中失去的东西”,但许渊冲却偏偏把他的大半生精力用在了诗歌翻译上,而且是翻译中国古典诗词。在西方,英文、法文、德文等文字之间有90%可以对等,翻译相对容易。但中文和西方文字只有40%到50%可以对等,中西诗歌差距则更大,翻译起来困难重重。朱光潜先生在《中西诗在情趣上的比较》一文中说:“总观全体,西诗以直率胜,中诗以委婉胜,西诗以深刻胜,中诗以微妙胜;西诗以铺陈胜,中诗以简隽胜。”翻译中国古典诗词,无异于挑战翻译的珠穆朗玛峰,但许渊冲却迎难而上。
1938年,许渊冲以第7名的优异成绩考入了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当时西南联大名师荟萃,学风民主,成为当时中国最好的大学之一。许渊冲在读一年级的时候,就把林徽因的诗《别丢掉》译成英文,发表在《文学翻译报》上,这成为他最早的译作。
1941年暑期之后,美国志愿空军第一大队来到昆明,援助对日作战,需要大批英文翻译。那时的教育部号召全国各大学外文系高年级男生服役一年,许渊冲和他的三十几个外文系同学报了名。在欢迎陈纳德上校的招待会上,翻译不知道该如何翻译“三民主义”一词,许渊冲当即站起来说:“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民有、民治、民享)。”陈纳德立刻明白了。这是许渊冲头一次在翻译中崭露头角。
留法归来后,许渊冲就职于北京外国语学院,又因越南战争需要,调到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并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多年。在解放军外国语学院期间,由于种种运动,学校不允许搞文学翻译,许渊冲就偷偷地在下边翻译毛泽东诗词。“文革”中,许渊冲不同意当时把毛泽东诗词译成分行散文的做法,烈日下被批斗,嘴里还嘀咕着用韵文翻译毛泽东诗词。不料造反派竟因此污蔑他歪曲毛泽东思想,狠狠地抽了他一百鞭子,疼得他无法坐下,夫人只得把救生圈吹足了气给他当座垫。许渊冲说自己从小是喝牛奶长大的,有着一股牛脾气。凭着这股牛脾气,到“文革”结束,硬是翻译了全部的毛泽东诗词,并且从中总结出了不少的翻译经验。
在毛泽东的《七绝——为女民兵题照》中有一句“不爱红妆爱武装”,许渊冲刚开始将其译为“To be battle-dressde and not rosy-gowned”,用“rosy”而非“red”,他感觉更能传情达意;但后来灵感乍现,他将这句译成“To face the powder,not powder the face”。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好的翻译也来之不易。“有人说我的翻译胜过了原文,更加形象化。但当时敢说吗?不说还要挨批,人家说是歪曲毛泽东思想。当时钱钟书先生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我,说我的翻译成就很高。钱先生作为毛诗的官方译者,觉得我的成就很高,这很难得。”许渊冲说。
1978年许渊冲翻译的《毛泽东诗词四十二首》由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内部出版。这时刚好中美建交,他把《毛泽东诗词四十二首》寄给邓小平,想请邓小平带给美国总统卡特,作为中美建交的献礼。但邓小平没有带去。“我想是书出得不太好,送人过于简陋。”现在提起这些,许渊冲依然觉得挺遗憾的一件事。不过,正是这一时期的翻译,为他后来大量翻译古典诗词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奠定了他“创译”翻译理论的实践基础。
郭沫若说过,文学翻译与创作无异,好的翻译等于创作,甚至超过创作,因此文学翻译须寓有创作精神。许渊冲将郭沫若的这一观点变成了一种广泛的实践。比如他将《诗经·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译为“By riverside are cooing, A pair of turtledoves; A good young man is wooing, A fair maiden he loves”,将杜甫名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译为“The boundless forest sheds its leaves shower by shower; The endless river rolls its waves hour after hour”。许渊冲的翻译追求“意美、音美、形美”,看重翻译不仅要让读者“知之”,更要让读者“好之、乐之”。他将翻译心得总结为“三美、三化、三之”、译诗六论“一、依、异、易、艺、怡”等理论,把翻译本身都变成了一种可以欣赏的艺术。
70岁后,许渊冲一口气出版了几十本书。这其中最多的是汉译英、汉译法、外译汉作品。他的英译作品《楚辞》及《西厢记》分别被誉为“英美文学的高峰”、“可与莎士比亚的杰作媲美”,他的汉译英《不朽之歌》由英国著名的大众读物出版社企鹅出版公司出版。最近法国又出了他翻译的《最伟大的中国古典诗词》。“销路很好,马上要出第二版。”
几年前,许渊冲和儿子许明一起翻译了《千家诗》,许明把其中的《江雪》寄给了奥巴马总统和一个共和党议员。当时美国两院正在讨论医改问题,民主党支持,共和党反对,票数相差不多。那个共和党议员看了《江雪》后,非常欣赏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与众不同和独立精神,本来反对医改,后来改投了赞成票。这个赞成票很重要。奥巴马总统知道后很高兴,还给许明寄了信件和照片,说许明是他的“厨房内阁成员”。
在几十年大量实践的基础上,许渊冲提出了他的“中国学派的文学翻译理论”。他说:“中国是世界上出版翻译书最多的国家。中国有不少中译外、外译中,这个国外很少见,世界上没有一个外国人出版过中英互译的作品。这说明中国的翻译高于外国。理论来自实践,没有中英互译的实践,不可能解决中英互译的理论问题。因此,能解决中英或中西互译实践问题的理论,才是目前世界上水平最高的译论。很多人说中国不如西方,翻译也要用西方理论。实际上西方翻译理论达不到我们的高度。现在北京大学要办世界一流大学,但先要了解什么科目已经达到世界一流。我敢说中国的翻译已经达到世界一流了。”
不过,许渊冲“创造性的翻译”也招来了一些非议:因为用了四字词组而被人讥讽为“封建遗少”;因为把“含恨而死”译成“魂归离恨天”而被人说是“偷《红楼梦》”;因为说“魂归离恨天”比“死”更能传情达意而被诬蔑为“王婆卖瓜”;因为说污蔑者是“王婆骂街”而被骂为“恶霸作风”;因为支持创造性的翻译而被责为提倡乱译的“千古罪人”……面对争议,他却更加自信,还在自己名片上印上:“书销中外六十本,诗译英法惟一人”。
许渊冲西南联大时期的老同学、诺贝尔奖获得者杨振宁说,许渊冲将中国文学史上的许多名诗译成英文,尽力使译出的诗句富有音韵美和节奏美,从本质上说,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好的事,但他并没有打退堂鼓。
许渊冲把最不可能的事情变成了最快乐的事情。这种快乐,上承春秋孔子之风,下自西南联大时期的家国情怀,发自内心,在为世界创造最美的艺术中得到了呈现。杨振宁说,自己多少年才有一个灵感,而许渊冲则时时刻刻都有。“我容易找啊,一个地方超越前人,就可以是一个灵感,乐趣不会少的。”许渊冲乐呵呵地说。
“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得到知识,并把知识付诸实践,是一种乐趣,许渊冲说,孔子的这句话总结了他的一生,也成为他翻译的最终目的:“中国文化最重要的一点是使人乐之。中国人读书也好、做人也好,重乐。生活是求幸福,这一点很高。西方是罪感文化,《圣经》说,上帝有智慧之果,人吃了就犯罪。人到世界上来,有了知识,就有罪了。翻译是要把中国的智慧翻译到西方。如果翻译得不好,只翻译表层结构,不翻译深层结构,就很难达到目的。我的翻译理论就是要把中国深层结构翻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