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中国艺术报>中国书法学报专刊>中国书法学报发稿

紫竹斋艺话(五十九)

时间:2011年03月04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林岫

    ●文化人名照千秋,有得益于当时诗人者,有得益于身后诗人者,亦有兼而得之者。

    唐代薛稷乃魏征外孙,工书画,官至太子少保,封晋国公,书法师从褚遂良,初不为世举。待杜甫《观薛稷少保书画壁》诗出,以“书入金榜悬,仰看垂露姿。不崩亦不骞,郁郁三大字(言通泉寿圣寺薛书惠普寺三字,径三尺)”诸字叫醒,世人遂以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与之并誉为“初唐四大家”。

    唐代白居易(乐天)推崇前人陶渊明(彭泽)和当朝韦应物(苏州),有“尝爱陶彭泽,文思何高玄!又怪韦苏州,诗情亦清闲”诸句作评。因乐天诗易诵易传,后人常引乐天诸句,故陶韦亦为世人刮目。后来,宋代东坡评诗,又有“乐天长短三千首,却爱韦郎五字诗”句,以乐天铺垫,韦苏州声名愈显。

    承慧眼识之,幸矣;得诗人评之,幸甚矣。诗笔或褒或贬,载入集中,斩斩然如同史笔,千秋可证。故前人曰“不惧之人口,总惧之诗笔”,大有道理。

(1991年1月2日)

    ●流传的未必都正确。譬如世传秦王李世民的名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其实不过是李世民引用古籍所言,实非其首创。只是李世民威武莫敌地荣踞唐朝天子尊位,煊赫大域东西,以此言治国之道,类同宣示帝王的治国秘策,颇有精警意,故后人多认可此语出自秦王。

    认真读过《荀子》的人应该知道,《荀子·王制篇》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然而这句话只深藏于比较认真读书的文人书呆子的记忆中,远远比不上民间笔记传奇、小说话本传播秦王名言那般深入基层,家喻户晓。

    其实,世间事多半有得有失,利弊兼之。唐代名相魏征《谏太宗十四疏》的“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说的正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以此精警帝王重臣,作用肯定大于儆戒一般地方芝麻官吏,所以说语自荀子,显然不及宣扬语自千秋帝范的唐太宗有威慑力。或许有不少明白人宁可淡忘委屈荀子,而故意为唐太宗捧场鼓噪,原本别有用心。面子给唐太宗,镇住了千秋帝王重臣,也让千秋黎首庶民知道“涓滴无奈,聚水兴波”的厉害,算起来,毕竟利大于弊,故传非为是,也没人时不时地去更正究实。

    不流传的未必都不正确。

    今日书法评选,有书家指某领导所写“千”字,首笔书写由左往右成了“干”,又“斗牛”繁体书为“鬪牛”,认为其“屡犯低级错误,徒有虚名”。此行书作品写的是大家熟悉的《宿云门寺阁》(唐代孙逖诗),颔联“悬灯千嶂夕,卷幔五湖秋”第三字确实当“千”;颈联“画壁余鸿雁,纱窗宿斗牛”,“斗”无繁简而书“鬪”,误。

    休息时谈了谈拙见。作为书家,谁也不敢担保一生下笔无误;出了错,遗憾,有时亦在所难免。此话非为领导们解脱,书事复杂,确有难为者。譬如言及乐器,“钟、锺”二字可通,故“钟鼓”与“锺鼓”,解读书写俱无妨碍。如果将“锺山(即紫金山)风雨、锺馗、锺情、锺繇”,写作了“钟山风雨、钟馗、钟情、钟繇”,则有误。

    问题来了,“钟乳(矿物名,形状如檐冰)”呢?“钟乳”非钟,写作“锺乳”却不算错。《周礼·考工记》曰“钟带,谓之篆;篆间,谓之枚”,汉郑玄引郑司农云“枚,锺乳也”,可知在古钟的篆带间鼓起的饰物称“锺乳”。原来古人认可那洞顶滴答垂下的凝状物很像钟上的“锺乳”,借称的结果,写作“钟乳”,岂能算错?甲乙或可通假,但是该甲则甲,应乙则乙,钟锺不能乱撞。

    话归正题。“斗”字误写,且不去说。“千”字则不然。纵那位领导未必知道,古代“干”有时的确也俗假为“千”,譬如俗语“千休”同“(誓不)干休”,又明代官场避讳言钱,甚至累及“千、万”,习惯以“干、方”替代,等等。看到某师爷下条子曰“须得干方可望成事”,即是“须得千万银两可望成事”;这时,读不读得懂,不光在眼力,也在官场陷得深否。明代陈洪谟《继世纪闻》有一段颇堪细读,“逆(指奸宦刘)瑾用事,贿赂公行。凡有干谒者云‘馈一干’,即一千之谓;云一方,即一万之谓。后渐增至几干几方。”话说得非常清楚,一字可窥当时官场腐败黑幕,着实令人惊骇。

    看来,一字歪打正着,不等于所有的“千”都可以随意书写成“干”,就像百姓念叨“幸好不是所有的官都要干方”一样,不流传自有不流传的好处;一则书写规范些,大家都方便;一则“干千”通假流传开去,“干谒(寻找靠山)、干禄(跑官要官)、干誉(追逐名誉)”,在今日法界忽地成了“千谒、千禄、千誉”,误会到追逐名利跑官要官诸事皆须奉送“千(金)千(幅)”,岂不更加麻烦?

    宁可忘记“干方”,千万把字写好才是正事。

(2007年7月)

    ●近年常见书法家写“真”字作“寘”,不知何故。最近参加评选,又见书老杜《丹青引赠曹将军霸》诗“将军善画盖有神,偶逢佳士亦写寘(应‘真’)”,问两位评委,皆曰“此乃‘真’字繁体”。

    寘,果真是“真”字的繁体吗?

    按寘,支义切(音至),与“真”字无干,其义同“置”,放置安顿的意思。著名的诗句例如《诗·周南·卷耳》的“嗟我怀人,寘彼周行”;又《诗·小雅·谷风》的“将恐将惧,寘予于怀”(寘怀,即放在心上,无时不念);又《诗·魏风·伐檀》的“寘之河之干兮”。

    此字因下部有“真”,容易被人读作“真”,书写者想之当然,也就认作“真”字的繁体,书之不疑。笔下出错,虽然不好,在所难免,如果误读误解,随便以“寘知、寘情、寘意、寘挚”番番写来,已寘(置)读者于迷雾嶂中,再经耳食者传讹开去,麻烦则更多。

    寘,用于地名,音田。有件史实与此字有关,不妨顺便记下。

    汉元狩四年(前119年),大将军卫青追击匈奴军至寘颜山赵信城,是吾国军事史上一段著名的战事。《史记·卫将军传》有“遂至寘颜山赵信城”,此“寘”读田;“寘颜山”在今蒙古国境内。南朝宋裴骃《集解》谓“徐广曰:寘,音田”。电视剧写卫青大将军北征事,剧中人的言白居然呼“寘颜山”为“真颜山”,大约也错出一辙。

    元狩之战,悲壮之极,真正堪称可歌可泣。

    当时除卫青外,还有大将军李广、骠骑将军霍去病同时分道北击。卫青度漠,破单于兵,逐之赵信城而还;霍去病出代、右北平两千余里,最后直捣狼居胥(今蒙古国西北乌兰巴托东),封祭山神,班师凯旋。唯李广迷路,艰苦卓绝,无功而返,被责令受审,李不愿牵累部属,承担全责,气愤自杀。

    宋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有“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言及霍去病捣狼居胥凯旋这段史典,是为了讥讽宋文帝刘义隆元嘉二十七年(450)草草出军攻打北魏太武帝拓拔焘(小名佛狸)惨败事。宋文帝原指望能像霍家军那样胜师回朝,结果仓皇败退,直到京口北固,从此只能北顾(北望中原,望图恢复)而已。教科书注“仓皇北顾”,言“回头张望北边追过来的敌军”,意多牵强。笔者每讲授至此,必画一草图示之,直指京口北固。梁武帝登北固亭,曾感慨万分地将亭名改为“北顾亭”,以寓收复之志,应该不是心血来潮,胡乱言之。

    记住元狩之战,也就记住了“寘”。识字,是文字的修行;识字读书,又读书明史,则是穿越时空的文化旅行。

(1998年5曰7日)

(编辑:system)
会员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