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晚年“弘一体”书法作品
李叔同是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人,他的一生都在追求自己的艺术和理想。有人说,一生只能干好一件事情,而李叔同的人生经历却告诉我:人的一生可以成就很多事情。他是一位天才与通才,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先驱,工诗词、擅书法、会丹青、长音律、通演艺、精金石,并最早将西方话剧、油画、钢琴等引入国内。
年轻时代,他是一位爱国诗人,以大量激情昂扬的古典诗词,传达出“五四运动”前那个时代的云烟;他留下了创编并作词的百年名歌《送别》,和中国人运用西洋作曲技法写成的第一部合唱作品《春游》;最早开创了现代话剧,自编并主演了《茶花女》《黑奴吁天录》等;篆刻也成绩斐然,在西泠印社埋有他的印冢,后人出版了《李叔同篆刻选》。李叔同中年以后出家为僧,起初向印光大师学净土宗,后来自己修行起最严最苦且失传几百年的律宗,吃最简单素食,穿打补丁衣服和破草鞋,是真正的苦行僧,最终成为一代高僧,并让失传的律宗得以香火重燃,写经传法,竟成佛意飘然的书法家。他还是成功的教育家,让学生丰子恺走上画坛和文坛,让刘质平走上乐坛,让曹明华走上文坛,让吴梦非走上艺术教育的成功之路……这次,我专谈他的书法。
李叔同的书法,可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出家前和出家后前期、出家中后期。
他出家前俗名李叔同,出家后有了法号弘一,其书法也可分为李叔同时期的书法和弘一时期的书法,只是李叔同时期的书法,一直延续到出家后的初期,我称之为“叔同体”,即“叔同金石书法”,以方正、雄刚、霸气的魏碑楷为特征;而弘一时期的书法,则是他出家中后期修道开悟成道之后,我称之为“弘一体”,即“弘一佛意书法”,以瘦长、柔润、浑然为特征。其实,出家后,李叔同的书法已经开始慢慢转型,虽然还是魏碑楷体书法,金石味很浓,但用笔已经更加老辣、自然,更加浑厚、沧桑。真正脱胎成为“弘一体”书法,还是在弘一修道悟真到了高境界,身心气场皆焕然一新以后,也就是李叔同从一名才华横溢的艺术家,蜕变为空明无我的一代高僧以后。
李叔同从小就读书习字, 14岁临习篆书和小楷,并练习篆刻,后来,他主攻张猛龙、“二爨”等魏碑,到中青年时期,他的书法已初步形成自己特色:雄强遒劲,傲骨铮铮。起落以方笔为主,点划横竖突兀,棱角分明;而结体多为方形,端庄工整、硬朗、紧张。
出家前的李叔同,血性十足,浪漫十足,再加上临帖以北碑为主调,所以,这时期他的书法是古重的刀剑戟,因为入世救世的念头强烈,处处有凛冽的锋芒。文如其人,字如其人,李叔同时期,他的文与字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年轻气盛的家国情怀,才华横溢而敢于担当,只是清末腐败,不能公开选用新人。所以,其书法也有一种与世不容的清高傲立姿态,像悬崖上的苍松翠柏。从形式上,这个时候的李叔同书法,以北魏碑帖为基础,掺以智永和尚、王羲之、苏东坡等人的书法笔意,写出了他青壮年时代大气凛然的精神、血气方刚的性格和方正锐利的思想,笔笔是钢筋一样的线墨,一如国家栋梁、护国护民的刀剑武器。
那时,他的书法在自我与超我境界。
李叔同中年出家后磨砺的转型书法作品,创立了一种“弘一体”,不再年轻气盛,不再棱角分明,不再碑味十足,尤其是到了晚年,他的书法进入全新时期,开始走向修长、柔韧、清瘦、恬淡的风格,放弃精气,销蚀骨力,以随意的节制、浑然的淡雅、禅悟的了然、云鹤般的淡远,达到人形与书形合一,佛我两忘、书我两忘的无我之境界。有人说,弘一的书法是脱离了人间烟火味的,是与世无争的宁静、悠然。
我曾经在福建泉州开元寺李叔同纪念馆欣赏到了李叔同出家前后风格完全不同的书法:一方一圆,前方后圆;一刚一柔,前刚后柔;一武一文,前武后文。两种截然不同风格的书法作品,判若两人。
出家前,李叔同的“叔同体”,洋溢着北方英雄阳刚之气;出家后,李叔同的“弘一体”,流淌着南方大德高僧的隐逸之韵。无论是出家前的生活奢华,还是出家穿百衲衣的清贫自得,无论是碑的骨,还是禅的韵,李叔同其人其书始终如一都是严于律己、谨守法度的,年轻当富家子弟时没有纨绔的自私、张狂与放荡,晚年出家为僧后也没有追名逐利的俗气,一生都能够淡泊功名,素心向天。从书法作品上看,李叔同前后期书法虽然外在形式迥异,但内在法度和神韵却都是严谨、规矩的,没有江湖草莽气,也没有只为自己书写痛快而不考虑观众的狂草书体和潦草笔墨。
这一方面与李叔同的做人做事向来严肃认真有关,他有一种做什么一定要尽力做好做成的人生理念。另一方面,也与他后来修行律宗有关。弘一50岁以后的书法,与其人一样,真正达到了孔子所说“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规矩与率性浑然一体。
弘一说,在万法皆毁(包括世间法律与道佛戒律被破)的时代,只能以“戒”(自戒)为师,按戒律说话做事,戒除自己的私欲。世人都只无限地自我扩张,却皆不愿、也不能自我约束,越是大权者、大富者、大名者,越是任意扩张自我的欲望,让自我无限膨胀。弘一本性少私,在几十年的修持戒律中,完成了一个天才自我约束的人生。他瘦长柔韧、自然放松、率性恬淡的行书书法形式,凝聚着禅意佛性,与那位吃肉喝酒、放荡人生的唐代怀素和尚的狂草形成强烈对比。普通人观赏弘一的书法,不仅看得懂他写的佛禅内容,传达出一种素心、向善的精神力量,也让人欣赏到古雅而宁静的美。
如果说,李叔同出家前写书法,与所有世俗书法家一样,存在着为书法而书法的专业技艺敬业理念,而出家后,作为僧人的弘一书写书法不是志在书法的外在形式,而是志在书法的书写内容,他写佛经、写佛偈、写佛理对联和条幅,都是一种自我修行或传播佛法的方法,包括他亲自为弟子丰子恺的第一本《护生画集》题写诗词、说明文字,皆不是为了“彰显”他的“书法作品”,而是为了传播万物有灵、众生平等的大爱,为了弘法利生,为了拯救天道人心。
书法作为一种艺术形式,与李叔同生前努力并成就斐然的篆刻、音乐、话剧、教育等一样,都是世俗人间精神追求的一部分,而他在杭州放下工作和家庭在大慈山定慧寺出家,则已经宣告与这一切告别,他出家后本来准备将书法创作与这些艺术形式一并放弃,但印光大师告诉他,可以用书法抄写佛经、题写佛禅文字,以书法的形式弘扬佛法。从此,弘一写书法只写佛法内容,再不写任何世俗社会的诗词文章,包括名言警句。
在书法上,作为出家人的弘一不是为书法艺术而书写,而是为弘扬佛法境界而动笔,如果说前者是一种精神活动,后者则是一种灵魂修持。而他晚年的书法则达到了一种本我和无我的境界。本我,是一种人之初的本来面目,是老子说的“复归于婴儿”;无我是一种放下自我与超我,达到天地人合一、佛我合一的忘我境界。
他的书法遗世独立。其人生也如此,大作家林语堂评价说:“李叔同是我们时代里最有才华的几位天才之一,也是最奇特的一个人,最遗世而独立的一个人。”
李叔同晚年“弘一体”书法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