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小百花越剧团新编历史剧《苏秦》剧照
战国之际，周礼崩坏，群雄竞逐，兵祸连年。乱世舞台上，纵横家粉墨登场，他们摇唇鼓舌，技长于权变，名显于诸侯，苏秦正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苏秦之事，传诵千年，家喻户晓。浙江小百花越剧团新编历史剧《苏秦》，由王宏编剧、杨小青导演，蔡浙飞领衔主演，多元的思辨、诗化的意境、史诗的品格，为观众呈现了一个不一样的“苏秦”。该剧打破戏曲舞台上常见的单一人物形象塑造，既展现生活舞台上作为凡夫俗子的苏秦，更聚焦政治舞台上作为纵横家的苏秦。
先说生活中的苏秦。“前倨后恭”“悬梁刺股”这两个人们耳熟能详的成语都跟苏秦有关。在《战国策》《史记》等经典中，对此均有精彩的描写：起初苏秦游说秦国，不被见用，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尽，大困而归，至家，“妻不下衽，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及至以锥刺股，刻苦攻读，后终得势，路过老家洛阳，嫂“委蛇匍匐，以面掩地”，苏秦感叹：“何前倨而后恭也？”嫂答：“见季子（苏秦）位高金多也。”
时光流转两千年，苏秦当年面对的世态炎凉至今依然令人唏嘘。浙江小百花越剧团的《苏秦》，对这一经典情节有保留，也有改写。在第一场中，苏秦孤身只影走邯郸，怀和氏之璧而无人赏识，在客栈内险些被店家抢了裘袍抵押房钱。当一腔热血遭遇冰冷现实，苏秦只能哀叹：“宫门逐客塞言路，谁人识得真骅骝？只可惜老母空盼愁白首，只可叹红颜妻子难出头。”紧接着第二场，苏秦落魄归家，哥哥尚望他能“有朝一日鱼化龙”，嫂嫂却满脸不屑：“还鱼化龙？你那兄弟是条咸鱼，咸鱼翻身，倒转乾坤，莫说是拜相封侯，他就是弄个里长亭长，我也趴地下去学狗叫！汪汪”……对势利小人的刻画，入木三分，既保留了经典中的讽刺，又增加了几分喜剧色彩。处在这种家庭关系中的苏秦，愈挫愈勇，以锥刺股，发奋读书，终成大业。
空怀梦想，壮志难酬，如果说苏秦面对的人情冷暖最易让观众共情，那么作为纵横家，苏秦则颇有些争议。政治舞台上的苏秦，会得到当代观众的共鸣与认同吗？
苏秦乃合纵之鼻祖，六国之宰相，其学识、胆识均超常人，但关于苏秦及战国纵横家，也有唯利是图，“一言兴邦，一言灭国”“朝秦暮楚，反复无常”的一面。司马迁在《史记》中曾为苏秦正名：“世言苏秦多异，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夫苏秦起闾阎，连六国从亲，此其智有过人者。”《史记》刻画苏秦，不仅写亲情的凉薄、小人的前倨后恭，更浓墨重彩地展现苏秦作为纵横家的风采。浙江小百花越剧团的《苏秦》，同样双线并行，舞台上的纵横家苏秦，以气势动人，以悲情感人，以才智服人，以决然赴死撼人。其重点，则落在了六国拜相、为六国百姓赢得十五年和平时光。不仅拜相封侯、更要为天下苍生谋太平，这是小百花越剧团为传统故事注入的全新时代内涵。
以气势动人是《苏秦》序幕开启时给人的第一印象。伴随着烧焦的列国地图渐渐显现，箭雨如蝗，火光处处，舞台上兵士列阵，战鼓阵阵，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中苏秦与张仪登场。二人皆为鬼谷子门生，同窗研习纵横之术。通过鬼谷子之口，道出二人特点：野心和聪明集于一身，纵横天下，俱为死士，要么出人头地，要么人头落地！
怀才不遇是苏秦的“软肋”，抓住这一点，以悲情感人，便抓住了观众与纵横家苏秦共鸣的最佳切入点。在第一场中，大雪纷飞，铺天盖地，郭外客舍，苏秦被赶出赵国宫门，随即，几捆竹简被人扔了出来。苏秦纵有良策万千，“终将是一叶雪花入江川”。更有对苏秦心怀同情的公孙庆，因“摇唇鼓舌，沽名钓誉”，被赵国的奉阳君割去舌头，血染丹墀。兔死狐悲，公孙庆之下场，更衬托了苏秦此时的凄惨。
以才智服人，集中地体现在苏秦说服燕王、聚六国君王会盟于洹水之滨，这是苏秦的高光时刻。历史上，苏秦游历六国，逐一说服六国君主，但在本剧中，编剧将这个过程浓缩到同一场的同一个时空，形成了苏秦“舌战诸侯”的场面。蔡浙飞在演绎这一段时，全用念白，很好地体现了苏秦在面对诸侯质疑时的沉着应对、机智大气。
苏秦的一生，跌宕起伏，最终以悲剧收场，他的决然赴死之心，给戏曲舞台带来一种少有的崇高感，撼人心魄。苏秦在齐国为刺客所伤，命悬一线，他临终之时托齐王两事：第一，与列国修好重开合纵门；第二，以诛杀燕国间谍的名义，将自己车裂于市！好勇斗狠，决然赴死，正应了鬼谷子所说的死士。
凡人苏秦与纵横家苏秦，两条线之间的关联点，巧妙地落在贯穿全剧的“洛水汤汤”一曲咏唱：“洛水汤汤，其貌不扬。太阳之下，万道奇光。洛水荒荒，无色无香。春风一夜，七彩汪洋。”表现缠绵的爱情正是越剧的拿手好戏，这一段咏唱在剧中多次出现，成为薄凉人生与乱世硝烟之上的一抹亮色。
对于熟悉越剧的观众而言，《苏秦》无疑是新鲜的，让人眼前一亮。说起越剧，观众首先想到的还是才子佳人，但《苏秦》从历史中选材，聚焦纵横家，背景宏阔，主题厚重。在人物的塑造上，苏秦不再是戏曲舞台上单一的、一成不变的形象。短短两小时中，苏秦在认识上发生了两次重要转变：第一是从谋个功名，到走得远了、看得多了，便想在这乱世之中为百姓谋一份安宁；第二是一辈子求封侯拜相，但是当六国相印集于一身，六方印就仿佛是六座山，让他犹疑，怀疑自己能否担得起重任。
立体的苏秦、厚重的苏秦，让主演蔡浙飞的表演有了新的起点、新的挑战、新的跨越。她说，苏秦身上自有其厚重的力量，需要一定的年龄、一定的历练才能体会到。在面对六方印时，蔡浙飞以大段唱腔，细腻地传达出苏秦大权在握后的心理变化：从称心如意、志得意满，到沉重犹豫、自我怀疑，再到下定决心要用六方印谋八方安。其间她的几次转身、挥袍动作干脆潇洒，既巧妙暗示了人物内心的波澜，也形象传达了对自己选择的决绝。
对于熟悉浙江小百花越剧团的观众而言， 《苏秦》的出现又是一种必然。苏秦的天下观，相似的人物形象，在蔡浙飞之前主演的《吴越王》中已经能够看到影子；气势雄浑的鼓舞，虽然在传统越剧舞台上少见，但在浙江小百花越剧团的《春香传》中能看到精湛的表现。其实，从茅威涛开始，浙江小百花越剧团就开始突破“落难公子中状元，私订终身后花园”的题材限制，不仅表现儿女情长、才子佳人，还追求剧目题材的多元化。《苏秦》的精彩呈现，正是浙江小百花越剧团守正创新的精神体现，这种不断探索越剧边界的基因已经融入剧团的血液，成为创作上的一种自觉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