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遇——孔子与苏格拉底的对话(雕塑) 吴为山
希腊,是一个梦想。
这里的每一片土壤,都孕育过文明;这里的每一块柱石,都镌刻着智慧。雅典,希腊的首都,位于巴尔干半岛最南端,像一位受人尊重的长者,历经风霜,阅尽兴衰,拥有一份难得的从容与淡定。
今天,在希腊爱琴海的阳光下,在雅典阿果拉广场上,苏格拉底与孔子形神相遇。两尊沉甸甸的青铜塑像分立西东,面向彼此,向世人讲述作为东西方文明发祥地的两个古老国家——中国和希腊之间思想火花的碰撞和伟大友谊的故事。两位圣哲以同声相应的默契,超越时空,对话互鉴。
孔子和苏格拉底都生活于社会巨变之际。孔子身处的春秋时代,秩序瓦解,人心浮动,天下纷争群起,社会风气日趋堕落;苏格拉底则适逢雅典城邦由盛转衰,战争频仍,法纪松懈,奢靡之风滋长,无原则、无是非、无道德的相对主义盛行。在历史巨轮的轰然转向中,孔子和苏格拉底心怀崇高的使命意识,一位周游列国,传道解惑;一位漫步街头,揭示真谛。他们言传身教,知行合一,在不同的环境下开出了自己的“济世良方”:孔子用“仁”的原则,使共同体成员看到了秩序生活的理想和希望,苏格拉底以“德性”的观念,鼓舞共同体成员为不断获得完好的生活而净化心灵。“仁”和“德性”的提出,突破了狭隘的等级观念和相对主义,洞悉了人类命运一体性之应然与必然,不仅影响了当世,更影响了人类精神文化发展的方向。
在中国、希腊两国文化部门和中国驻希腊大使馆的大力推动下,应希腊文化和体育部邀请,我创作的雕塑《神遇——孔子与苏格拉底的对话》永久陈列于这古老、神奇、伟大的国度。这是孔子第一次来到了西方文明的摇篮,亲身感受这座古城的血脉和体温,神遇生于斯、长于斯的苏格拉底。希腊文化部和考古委员会将《神遇——孔子与苏格拉底的对话》的雕塑选址定在卫城脚下的阿果拉广场,即雅典古市集遗址的所在地。雅典古市集是希腊城邦时期公民的重要社会活动场所,当年城邦中各行各业的人群在此聚集,互通有无、交流思想。据说,苏格拉底经常在此演讲、辩论,向世人展示深刻的哲思与有趣的灵魂,著名的斯多葛学派也因创始人芝诺常在此聚众讲学而得名。从阿果拉广场远眺,西北卫城山上矗立着赫菲斯托斯神庙,另一侧则是经过修复的古代长廊、完好如初的风神塔和横贯其间的泛雅典大道。将一尊出自当代中国艺术家之手的雕塑立于此学术思想与商业文明交汇、哲学精神与历史文化碰撞的场所,一方面体现了希腊政府和人民对雕塑创意的认可、对孔子的认可和对华夏传统文化的认可;另一方面更反映了他们对新时代中国的认可,对希中文明互鉴的认可以及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认可。
多年前,我曾研究苏格拉底。关于他的生平事迹,主要源于其两个学生色诺芬和柏拉图的记载,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也曾塑造过苏格拉底的戏剧形象。创作之前,我再次研读了这些资料,并参考西方美术史上表现苏格拉底的重要作品,发现其形象的共性是:身材矮小、头颅硕大、面目丑陋、不修边幅。也许,这些特点符合真实的苏格拉底,但却无法还原我心目中的苏格拉底。故而,我在借鉴前人的基础上又增加了自己的理解,首先用中国美学里“丑中见美”的观点审视苏格拉底的外貌。庄子说:“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有德性的人,形貌再丑也会散发出一种不可抗拒的精神力量。苏格拉底的德行魅力,让不同时代、不同民族的人们忘记了他形貌的粗丑,而愿意不断地面对他、欣赏他、崇敬他。这,谓之大美、至美,超越于形相,目击而道存。其次是突出苏格拉底身材的挺拔健硕。苏格拉底从小随雕刻匠父亲学习雕刻技术,还曾3次从军出征并立下战功,加上他所拥有的深邃思想和坚毅性格,使我不禁联想到那古希腊神殿的石柱,耸立于天地间,在神、人的话语世界中凸显其深刻的哲性。于是乎,我没有按照文献“身材矮小”的记载塑造,而是将神柱意象与苏格拉底的形象巧妙叠化,让一位孔武有力、气宇轩昂,正侃侃而谈的苏格拉底跃然眼前。最后是凸显苏格拉底造型的写实性。我素来力倡写意雕塑,其关键乃在于以写意之诗性妙合中国文人艺术形质神韵之风范。而塑造苏格拉底,则当与古希腊审美中单纯静穆的理想化写实之风相融,故通过神柱与人体的叠化同构,以传达其思想中的理性品格和科学精神。
再说孔子。以往,我塑造孔子都倾向于表现其德配天地、高山仰止的形象。但这次,这位中华先圣没有被塑成一座只可仰望的巍峨高山,而是更注重其仁智之乐的山水精神,强调其姿态与神采中透现出的平易、包容与亲和。历史文献记载孔子身高“九尺有六寸”,本应远高于苏格拉底,然而在这里却与苏格拉底比肩而立。造型上,我一如既往地采用“线体结合”“线体互生”的方法,以生理、物理的空间之“体”为基础,佐以流动的线条,使整个人物虚实映带、起伏变化,传达出丰富的节奏韵律和超拔的精神特质。与此同时,我还专门加入了“风”的意象。在中国文化里,风是构成世界的根本性元素之一,《周易》中巽卦即为风卦。文化交流就如同春风化雨。这尊孔子像衣袂随风、春光满面,他磬折交手行礼的动作是温良恭谦的表征,东方古国的礼仪,如春风浩荡,温润四海。
曾两次访问中国的希腊文学巨匠卡赞扎基斯说:“苏格拉底和孔子是人类的两张面具,面具之下是同一张人类理性的面孔。”我认为,“两张面具”其实可以理解为孔子的忠恕之道和苏格拉底的对话。忠恕与对话,本质都是将心比心、推己及人,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用心灵的对话和情感的对话升华小我,走向大我。就最广泛和最深刻的含义而言,忠恕与对话的目标就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
两千多年前,东方与西方就开始了形神相遇、经济文化的交流,产生了举世闻名的丝绸之路。几百年前,古代的希腊哲学、科学被翻译介绍到中国,影响了无数有识之士。古希腊的艺术更是早就通过印度的犍陀罗风格传到东土,融入华夏文脉。今天,我们对文明互鉴的渴求一如以往,但人类生存的广度、深度和错综性却已远超历史上任何时期,尤其在人类遭遇新冠肺炎疫情以来,格外需要重温往圣先贤的哲思圣言。而孔子和苏格拉底所弘扬的宽容、理解、对话,依然是对症的灵丹妙药和滋养心灵的甘露琼浆,帮助今天的我们去建设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荣、开放包容、清洁美丽的世界,让人类共同踏上一条命运与共的康庄之路。
(作者系中国美协副主席、中国美术馆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