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纨扇图 清 改琦
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藏
明清以降,仕女题材的肖像画以一种兼具观赏性和娱乐性的艺术表现形式大行其道。各种善画仕女的翘楚辈出。有清人改琦所绘《绿珠像》可谓“吸睛”不少,其人亦是嘉、道年间擅绘此题材的巨手。
改琦(1773年—1828年)字伯韫,工书法,能诗词。擅画人物,尤长仕女,笔墨设色秀雅洁净;亦画花卉、兰竹、山水,有《玉壶山房词选》等。书家王岂孙在《改七芗乍村老屋图铭》中有道:“吾友改七芗琦,生长松南,世家冀北。自其先大父府君讳光宗者,乾隆中来镇寿春。遗奏入籍华亭,遂为其县人。于今再传矣。改之为性最孤,盖回纥故部,东南无别族。乍村者,宛平之南乡,改氏所旧居也。七芗以廉颇楚将之余,有庄舄越吟之思,作为图焉。 ”再根据钦善所撰《宛平改氏世系表传》记载:“改氏故籍顺天府宛平县,居其县南乡之乍村,今为江南华亭县人。自前朝明洪武初至我朝乾隆间,凡十四世,皆以武功得官。 ”其中的记载与王岂孙所述基本相符。由此可知改琦先祖为了清廷政府戎马一生,并且在改琦祖父一代便世居于华亭,官爵也都曾居二、三品。而“乾、嘉”两朝交替之际正是清朝国运由盛转衰之时,官场腐败、士风没落,封建制度的弊病和社会的矛盾日益尖锐。改琦幼年时期,正值乾隆年间,其父改筠因替《天方至圣实录》作序故卷入“海富润事件”而下狱,全家也遭查抄。虽然最终被皇帝下旨脱离干系,但按清朝律法家人入狱,后人便无法参加科举,从而被迫断了仕途之路。再加上改琦虽然出身武将之家,但自幼身癯羸恙,不能承袭祖志,最终走上“寄情艺苑,肆志缃帷”的道路,以鬻画为其计也。
清代由于世俗意识的兴起,仕女画在继承了明代仕女画纤弱、阴柔的画风基础上,以一种相对成熟稳定的范式固定下来,其中代表人物改琦更是将这种风格带到了一个顶峰。朝野上下,文人描绘仕女之风盛行,焦秉贞、冷枚、禹之鼎、上官周、余集、改琦、费丹旭、王素、顾西梅等擅绘仕女之名手辈出。
清代李玉棻在《瓯钵罗室书画过目考》中对改琦绘画有描述:“工诗词,书法褚登善,花卉多娟妙意,士女极冷峭,姿兼金粉、白描,时推巨手。 ”此外《清史稿》中有:“琦,字伯韫,号七芗……琦通敏多能,工诗词,嘉、道后画人物,琦号最工。出入李公麟、赵孟頫、唐寅及近代陈洪绶诸家,花草兰竹小品,迥出尘表,有恽格遗意。 ”在倡导仕女画的时代中,改琦的绘画风格颇受推崇。
不同于前代仕女画创作“成教化,助人伦”的劝诫功用,改琦所处的时代更明显是以世俗风尚为导向,代表理想化的审美旨趣。其绘画题材也多为反映世俗生活和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最为著名的便是《红楼梦图咏》 。
改琦根据曹雪芹的小说《红楼梦》绘制了55位人物形象,其中女性有37位,均以白描形式勾绘。葛嗣彤在论改琦白描图时对其评价为:“玉壶所作,取境极高,临摹古本甚多,故其超脱处为后人所不能及。是帧似得之龙眠(李公麟)者,气度宽和,游行自在,足以夺冬心(金农)之席矣。 ”可谓盛誉。清人秦祖永在其《桐阴论画》中评价改琦仕女画:“落墨以洁净为上,只要能脱去脂粉习气,便为好手。 ”
除去白描类仕女作品,改琦的仕女画多为敷色清雅柔丽的路数,画面中常常伴有忧郁、空灵的气氛,闺中女儿的静雅、端庄却又无赖寂寥之感跃然纸上。北京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藏改琦《秋风纨扇图》便是这种以感伤情怀为代表的仕女画。画中的女子手持素面团扇,身着慵常家衣,云鬓松绾。面部用淡墨勾描微染,发髻用浓墨先染复勾勒出纤纤发丝;衣纹的处理以“游丝”和“兰叶描”相结合的方式,略施淡彩烘染;面容凄然,朱唇欲启未启,双目前视似有幽怨无寄之感。画面上题“秋风纨扇” ,又题“秋风纨扇镇相怜,斜倚珠栊一晌眠。好梦乍醒新月上,最难消受晚凉天。 ”下钤“雁红馆”朱文印。据画中题跋和仕女衣着可知时令应为秋天,可是画中人依然手持团扇不肯收藏。 《秋风纨扇》的题材由来已久,史见西汉成帝的班婕妤所做《怨歌行》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后人便以“秋扇见捐”喻指妇女年长而色衰,始乱而终弃之。唐寅也有一幅著名的《秋风纨扇图》 ,同样是描绘一位在秋风中的仕女,手持纨扇,小立庭院,无奈驻春无计,不禁黯然神伤。整幅画面纯以墨笔勾染,人物背景以极简的手法处理,仅以远处几株疏落的细竹和近景处的坡石作为点景并拉开画面空间,体现空寂、萧寒,落寞之感,表达出“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惆怅。此类题材在嘉、道时期犹为盛行。除了世风崇尚的仕女题材之外,那些郁懑不得志的诗家、画家或可借此题来感叹世象之不平,世态炎凉甚矣。人的命运犹如那秋风中的满腹心事,惆怅若失的女子一般,更如秋扇见捐,弃如敝履般无法左右。改琦的仕女画继承了明人的笔墨特质,又在此基础上发展成为一种更为柔丽、洁净的美感。画面的大面积留白更增加了空灵的感受,从看似程式化的表情、动作、情感模式上,延伸出了一种更加凝练、纯净的绘画语言。
北京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藏另一件改琦作品《寒女机丝图》则是体现的另一种无奈与哀怨。画中女子细眼柳眉,樱唇未启,鹅脸凝脂,蝤颈削肩,指若削葱,是一副标准的美人模样。其乌发之上仅以皂巾束缚,身着淡黄色并青色领口的布裳,衣纹以兰叶描与鼠尾描相结合的手法,彰显衣料的硬实。全身上下仅有的装饰为耳上素金环,此外绝无其他。画中女子一手拿丝线轴,另一只手轻拈一根游丝出于画外。画家自题“寒女机丝” ,又题跋:“二月江南倦绣天,绿囱鹦鹉唤春眠。贫家一样如花女,手弄机丝娇可怜。 ”下钤“词画轩印” ,点出人物的身份。空有“如花美眷” ,怎奈寒门无计,只有机丝纺线为他人做嫁衣耳。一样的闺怨,却各有各的无奈。
嘉、道年间的画家,专以鬻画为生者大都饱尝艰辛,尝遍世态炎凉,即便是如改琦、费丹旭、余集等名手都需勤勉翰墨才能生计。他们画中的仕女,或哀怨、或心无从寄,岂非绘画家们自己的境遇?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改琦所绘《元机诗意图》可谓是其中的代表作,画中主人鱼玄机是长安城的一代名妓。画面题款:“元机诗意,秋室老人有此图,今在荛圃处。乙酉初夏,七芗改琦并记。 ”因避康熙皇帝玄烨的讳,而将“玄机”改成“元机” 。根据题跋,此画为改琦52岁时在好友黄荛圃处看见同为仕女画家的余集所作的《元机诗意图》颇有感触,归家之后另做一版。画面仅有鱼玄机一人独坐,她虽手拿书卷,目光却落在他处;绿云蓬鬓、长颈削肩,清淑冷逸之中透着多舛的命格。人物绘画用笔柔缓,几乎不见起伏较大的折转线条,整体采用高古游丝描轻勾,花青加淡墨轻染衣纹褶皱处。才女鱼玄机通体着装以素色冷调为主,仅宝蓝色的披帛和朱砂色的内衬,用来“破”画面的凝重气氛。仕女头上并没有贵重的发簪贵饰,佩饰一切“点到为止” 。有趣的是鱼玄机所坐的是一把颇有特色的瘿藤椅,画家不惧细节地将瘿藤弯曲多变的瘿瘤绘制得惟妙惟肖,与玄机简素的衣着形成对比,同时也反映出画中人物复杂、扭曲的心理状态。
改琦画中的题跋似为画面象外之意的诠释和辉映。词中情绪,与画中描绘的意境相契相合,仿佛画中“题眼” ,将观画者的情绪节律调整到与画家同步。画中仕女云鬓整齐、鹅蛋秀脸、丹凤细目、烟眉低垂、樱桃小口、蝤颈削肩、盈盈纤腰这些视觉语言特征,辅以怡情宜景的诗词共同构成了改琦仕女画的特色。
广东省博物馆藏改琦《靓装倚石图》上有诗文:“新换轻衫杏人绡,湖山石畔倚纤腰。春愁满腹无人说,那有心事挚玉箫。 ”画中绘两杆斜竹,湖石畔,一位手拿长箫的女子凝神斜倚,杏黄衫子配以淡翠色襦裙,耳饰珍珠坠、鬟插点翠簪,独倚在“透、露”的湖石之旁,此情景有如宋人秦观所填《南歌子》 :“香墨弯弯画,燕脂淡淡匀。揉蓝衫子杏黄裙。独倚玉阑无语、点绛唇。 ”一幅春愁无名、百无聊赖之感跃然纸上,满纸生动。
改琦的仕女画尝试着以简淡笔墨“中和”掉女性形象的脂粉俗媚之气,注重内在的情感的蕴藉,规避对观者感觉的强烈刺激,从而升华为对女性内在美的审视。改琦一派承明代吴门之遗风,同侪、后学等习“改派”者甚多。改琦以一种特殊的审美“范式” ,影响了后世的绘画风貌,以其疏秀清灵的笔墨和色彩传达情趣;避免了对于冗繁无关的其他素材的描画堆砌,直达主题,直指人心,是难得的逸品佳作。
《红楼梦图咏》林黛玉像 清 改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