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画作品《地球的红飘带》中,沈尧伊将真实性贯彻始终
为生命的感动而绘画,或许是一位画家最本真亦是最终极的追求。1969年,沈尧伊随中央美院毕业生100余人进驻到河北宣化的1611部队,被交予为部队编画团史的任务。在清点废弃的前团史资料时,他发现了一张1962年出版的《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图》 。那深浅不同的红色箭头,激发了他内心一个潜在的愿望——从造型审美去表现长征。
埃德加·斯诺在《红星照耀中国》中说:“总有一天,有人会写出一部这样惊心动魄的远征的全部史诗。 ”“从造型审美去表现长征,就是我的愿望。 ”沈尧伊说,“ ‘总有一天’和这幅地图,从此,没有离开过我的人生之路。 ”
沿着历史之路亲身走进去
“这是源头。 ”沈尧伊在展厅中指着那张地图说。1975年的一天,沈尧伊在天津美术出版社遇见了该社前社长郭钧。他问沈尧伊:“你想画什么? ”“长征。 ”沈尧伊说。当时有本小册子刚出版,是毛泽东的警卫员陈昌奉写的《跟随毛主席长征》 ,沈尧伊将其改编为连环画,并去长征路上体验生活。“这一年的5月到8月,我第一次奔赴长征路,从北京到江西、湖南、云南、四川、甘肃至延安,边行边画了3个月。 ”
回到天津后,沈尧伊同时画了两幅大型油画《而今迈步从头越》和《革命理想高于天》 ,还画了34幅水粉连环画《跟随毛主席长征》 。从《毛主席在长征路上》到《而如今迈步从头越》 ,从《烽火里程》到《北上》 ,他创作了十余部长征题材的作品。这一切都是沈尧伊长征情怀的默默抒写,恰也是《地球的红飘带》诞生的无意铺陈。
1988年春节期间,中国连环画出版社社长姜维朴了解到魏巍写了《地球的红飘带》以后,就由他夫人王素女士赶紧改编,然后找沈尧伊创作连环画。“当时的情况挺不容易的,因为连环画正处在低潮期,他们出版社自建立之初就面临着连环画市场不景气的状况,很多人也不太同意姜维朴老搞革命历史题材。姜维朴当时顶着很大的压力,因为他是个老革命,对这段历史很有感情,就坚持要做,而且要把它做成最好的。 ”沈尧伊回忆。
由于长征历程的艰苦,魏巍在《地球的红飘带》这部小说中所讲述的红一方面军没有任何影像资料留存。沈尧伊在查找了大量的历史文献后,仅仅发现了15张长征期间的照片。可以说,这样一场中国革命历史上的重要迁徙,无数共产党人用生命谱写的诗篇,那么多可歌可泣、悲壮而又感人的故事,其图像资料却几乎是零。资料的缺失给沈尧伊的创作带来了困难,但同时也激发了画家的使命感——为现实创造形象的长征历史,给未来创造历史的视觉形象。“我为什么要画长征?就是因为长征基本上没有图像资料留存,就更不用说纪录片了。后来的摄影家和记者陆续拍了很多照片,包括1936年至1937年这一段留下了大量资料,也非常宝贵。但有一点,那时人物的服装和造型都跟长征期间不一样——红军到陕北的时候是秋天,马上要进入冬季,因为处在换季时期,所以服装很杂。加上那时经济上很困难,红军的服装有些是缴获的,有些是老百姓赶制出来的,基本上是有什么就穿什么,所以你会发现长征期间那仅存的几张照片中的人物服饰,跟到了陕北以后有很大区别。 ”
沈尧伊凭着对长征史的把握,收集了大量上世纪30年代的背景照片,并从1931年至1934年中央苏区少量现存照片以及斯诺于1936年在陕北拍摄的照片中推断相关人物的形貌。“魏巍这部小说写得很到位,他在书中写到的地方我都去实地考察了。 ”沈尧伊说。除了翻阅大量的文献图片,他还根据小说中所描述的路线,两赴长征路——从湘江经遵义过赤水,自大渡河翻夹金山跨松潘草地,为一一落实图中需要表现的环境、建筑、植被、地貌以及居民的特征,他不断用速写和照片记录着,用敏锐的眼光捕捉着,用理性的思维总结着,再用感性的语言表述着。“我的原则是,凡是画到的地方,我必须去过,并转化为视觉形象的素材。后来我在创作中再三犹疑,放弃了惯用的大块黑白对比,而采用近似琐碎的如实描述,我称之为‘没有技法的技法’ 。 ”沈尧伊说,“画画的人最怕自己胡编乱造,你脑子里能有多少东西?一定要去实地看,把那种味道、那种感觉通过具体的画面体现出来。生活里有一百,你能抓到一就不错了。我习惯画记忆画,当时来不及写生或者写生以后不满意经过整理再加工,有时候出来的东西反而不好,为什么?因为脱离了原来的感觉。必须尊重原来的感觉、尊重生活,沿着历史之路亲身走进去,‘设身处地’才能引导观者‘身临其境’ 。 ”
“我画上的那棵大树,现在还在”
《地球的红飘带》开篇是湘江之战,沈尧伊采用平行画法,交代行军的整体环境,并用大篇幅勾画了长征中主要领导人的肖像。“领导人的形象我是参考斯诺拍的照片,没有图像的话就完全靠自己琢磨、感受。 ”沈尧伊还谈到,画连环画也像拍电影一样,需要有一些风景性的展现,这是文图不同之处。他在347 - 348两件作品中呈现了赤水的风貌,“那时候可没有专车,只能坐长途汽车,如果幸运的话,坐到窗边的位子,就可以看到好风景。我
画上的那棵大树,现在还在。 ”他还“考证” ,上世纪30年代打仗时,就是腾起来一阵土,没有夸张的浓烟和火光,“像电视剧里那样,打枪哒哒哒哒没完没了,不可能。 ”
他画飞夺泸定桥的场景时,了解到那个时候当地军阀舍不得拆桥,就把板子撤去;看到红军爬铁索一下就慌了,夺桥是一瞬间的事。“有人认为当时是一边射击一边铺木板,其实是不对的;我研究发现是分三路:一路冲锋,一路铺板子,还有一路做掩护。战士们爬泸定桥的姿势很特别,我创作时做了一个模型,同时也参考了电影《万水千山》中的表现。 ”
尽管笃信“没有经历画不出画” ,但沈尧伊面对夹金山还是“退缩”了,“行至山下,我说我可不敢爬,还想留着命画画呢。 ”但当地人说,如果不上山,就得坐车去成都,再换车到小金县,最顺利也要两个星期—— “没办法,我就找了个藏族向导一起开始爬。 ”沈尧伊介绍,夹金山的上面是雪,中间是冰,下面是水,“我4月底过夹金山,那是最好的季节,但鞋里也已全是冰水,一直没到膝盖,爬山又出汗,里外全湿——可想而知红军6月底时的经历——其实夹金山不算高, 4800米,可怕之处在于气候变化;到了现场,你就要琢磨那个时候可能是什么样。过雪山的时候,为什么冻死那么多人?因为当时是夏天,下面热得要死,棉衣都甩了,行军的时候除了干粮袋、武器、子弹袋不能甩,还有一人一个布背包,里面有点自己的私人物品,除了这些以外就边走边甩。天那么热,身上不可能带棉袄了——这些事情你得琢磨,然后再琢磨他们的造型应该是什么样的,最后把不同的特征进行组合。 ”
过草地是红军即将胜利之前最英勇悲壮的一幕;画过草地也是沈尧伊“一个人的长征”历程中最为艰难的阶段。“画了一多半了,状态也不是太好,那批画画得乱七八糟,不少后来都重画了。 ”在这一阶段,他想着要把版画味道做得比较足,形象更加硬朗,历史感也会比较强。“作品中留白很少,包括地面的石子、草都交代了出来,就是要表现那种环境、氛围。既然没有大块黑白,就感觉个别画面显得琐碎,没有那么利索,没有那么痛快。但是我当时宁可放弃这些,也要把历史真实的感觉表现出来。 ”
长征应当是一部国家和民族的宏伟史诗
“把握领袖的形象,是这套作品的关键。 ”沈尧伊的关键点,落在很多画家觉得难表现的“开会”上。“我当时画《地球的红飘带》是下狠工夫的,特别较真,比如红军到某地开了个会,文字上就是一句话,但是画可能就得用好几张。 ” ——最鲜明的例子就是遵义会议。
当时,担任文字编辑的王素觉得遵义会议就是开会,文字可以多写一点,画一幅交代一下过去就算了——她知道画家就怕画开会。“我说,我跟其他人的想法不一样,这个会我要重点画,你的文字尽管写,写得越详细越好,因为我打算以群像的角度来表现遵义会议——比如说王稼祥发言、博古发言、周恩来发言、毛主席发言……我正好有机会画肖像,大场面画群像,细节画头像。遵义会议是一个高潮部分,这部分内容非常重要。所以画要多,文字也尽量放——遵义会议后来成了重点戏。 ”
自言的“对真实性的崇拜”也延续在连环画的尾声(912 - 913) ,哈达铺开会也是沈尧伊下了工夫的,“我当时觉得整个画要到结尾部分了,得有一张特别有分量的作品。陕甘支队团以上干部参加会议一共90多个人, 70多个人都有名有姓,个别的没有姓名。我就去查当时谁可能在陕甘支队团以上的干部名单之中,包括政工人员、机要人员、宣传队的,应该有的人我都查了,所以一个个都能对号入座。这张画画得时间很长,杨成武、刘英他们来看我的展览,看到这张画高兴极了,一个个都能叫出名字来。 ”沈尧伊说,作为连环画家,就得有这个本事——把每个人的形象特点都表现出来;“这是红军史诗的尾声部分,所以这张作品下得功夫多,场面也很大” 。
坚信创作“不是闹着玩”的沈尧伊,在《地球的红飘带》之前没有扎得那么深,但在创作《地球的红飘带》时,每一个动作、姿势、武器装备、建筑环境都下了功夫,“连环画一天就得画一张,要不然完不成任务。当时很紧张,任何细节都不能瞎编,都要找资料。 ”“沿着历史之路亲身走进去”之后,沈尧伊的创作要求依然严格:“900多张画,我能看得上的也就三分之一吧” 。
小说《地球的红飘带》以高视点、大视角、宽视野的文学叙述,对红军长征这一历史事件作了深刻的审视和真实的再现,气势恢宏、内容浩瀚、纪实性极强。“亲身走进去”的沈尧伊在研究了文学原著以及大量的长征史料之后,以一种文献性的表述语言,成功地将文学形象转化为视觉形象,创造了具有史诗规模的绘画巨作。可以说, 《地球的红飘带》将历史的真实与艺术的修辞高度地融为一体,体现了艺术家对画面细节的精心考量与拿捏。“我觉得一个艺术家在生活里永远能看见美的东西,使你感动的东西,能用你的艺术形式去表现它,能够抓住,哪怕是只言片语或者一点小小的东西,能通过自己的技术传达出来,那就说明你的艺术生命还存在。 ”沈尧伊表示。
“我画《地球的红飘带》的想法很简单,那就是通过我的能力铺一条路,用审美把历史与现实沟通起来,使观众可以近距离地观看长征。 ”经过六载创作, 《地球的红飘带》成为新中国美术史上的经典。但以“画画儿人”自居和自豪的沈尧伊始终认为,长征应当是一部国家和民族的宏伟史诗。“历史是个立方体,有六个面。你六个面都看到了,才会感觉里面的内容很充实,它才是整体的。实际上我在那个时期,不仅琢磨画画,也看了很多史料,逐渐觉得长征的伟大在于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那些更令人感动。 ”沈尧伊说。
链接
地球上的红飘带008 (连环画)沈尧伊
二万五千里,中国共产党用自己的脚步和鲜血将红军长征镌刻于这个星球,犹如一条鲜艳夺目的红飘带,这是中国人民的史诗,也是世界人类的史诗。
《地球的红飘带》连环画是画家沈尧伊根据魏巍同名小说改编而成,编创历经6年,再现了红军长征的历史壮举,自1994年创作完成以来感动无数国人。沈尧伊怀抱对长征精神的热情,两赴长征路,为老一辈革命者的理想所折服,为他们的精神与气节所感动。而作者饱含情感的记录与描绘,更让这部绘画巨著闪烁着人性的光辉,激励与感动着每一位观者,使他们在审美之余,获得了思想教益和精神鼓舞。
而今,由中国美协、北京美协、中国美术出版总社、北京画院共同主办的“一位艺术家的长征——北京画院藏沈尧伊《地球的红飘带》原作研究展”即日起至10月8日在北京画院美术馆展出。作为北京画院美术馆入选文化部“全国美术馆藏精品展出季”的重点项目,在纪念红军长征胜利80周年之际,重新整理、展览与出版这部作品,在策展人王亚楠看来,是试图从全新的视角,去诠释一位艺术家在面对史诗性的历史事件时如何以其独特的创作手法,谱写出现代美术史上夺目的一笔。中国美协副主席、北京画院院长王明明则认为,当下主题性绘画创作很多,但有一些年轻艺术家的创作状态和沈尧伊完全不同——他们用相机甚至手机记录,然后回家在电脑上将物象进行组合,而不是深入实地进行探访和挖掘,“从沈尧伊的创作中,我们当代艺术家可以得到启示——艺术家应该如何从历史画的创作中找到角度。 ”
中国文学艺术基金会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