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起，我正式搬进这个旧院子。鄙居所在的单元楼位于这旧院最深处，在一条甬道的尽头——所谓死胡同。这死胡同却生机盎然。只因其间挤满了盆栽植物。各种花，以及袖珍的树。少说也有一百盆。这么多盆景，品种却几乎没有重样儿的，显示出主人是个精细的、善于创造情趣的人。它们的主人，显然就是与这死胡同比邻的、这单元楼一楼那户人家了。

    这家的女户主，看着六十开外的样子。这是一位交流欲甚强的女士。我第一次经由这死胡同去我的居所就遇见了她，她无缘无故笑眯了眼，兴致盎然地问我来这里做什么。我说我刚跟单位买了这个单元顶楼的经适房，准备装修，先来打望一眼。不知何故她黯然了一下，尔后用严重被川西口音感染过的普通话嘟囔道，现在年轻人都可以买这个房子了。我不是个迟钝的人，不可能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按理我至少应该向她辞谢“年轻”这顶高帽。如果方便深入讨论，我还想告诉她，年轻不可以成为被揶揄、被妒忌的必要条件，长得偏年轻更不可以。但我不想与这里任何人争辩，因为这院子也许将拿去我的后半生，何况我的座右铭之一是息事宁人。我胡乱跟她闲扯了两句赶紧往上跑。因为逃离的心愿过于迫切，我自然就忘了及时去关注那死胡同的归属权。

    我第一次关注到死胡同的归属权是我搬家那天。搬家公司的卡车开进死胡同后，我突然发现要是它能够一个猛子扎到底，工人每搬一件东西就都能少走至少二十米。但那些盆景组成了一个“无赖家族”阻止了卡车的深入梦。每多搬十米，五十斤书就得加十块钱呢。这倒没那么值得计较，重要的是，我发现以后如果我买了车的话，这车就永远无法开到楼洞那里。一想至此我脑开天窗终于洞见到一个被忽略的事实。我才意识到，变成小型花园的这死胡同的顶头部分，这少说也得四十平方米的地方，属于公共区域，跟那位爱拉家常的笑面女士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笑面女士无法不引我瞩目。也就是我还在装修的某一天，我刚走到死胡同，欲进楼洞的时候，一抬眼发现她站在她家窗后盯住我。被人窥视的感觉不好。我加快步伐冲进楼道，正要拐向楼梯时，她家的门“砰”地推开，与此同时她笑意盈盈的脸在我眼前刹住。她喊住我，用诡秘的语气盘问我各种事情，譬如为我家装修的那些人的信息。最后，她揣测地盯住我的眼睛说：她家刚刚失窃。出于摆脱嫌疑的需要，我马上耐心地去听她诉说，中间我同情地问她失窃了的为何物。她竟然用一种很不合时宜的调侃口吻拖腔拖调地说：金银首饰噻。

    那之后一两周时间里，只要我来到这旧院子，就会发现她正在院子里的某处，跟一个、两个人，乃至一群老年女士说着话，同时她及时死死盯住经过她身边的人，眺望目力所及的每一个男女。其间有一次，我看到她在门卫室缠着门卫大声说话，不知是不是在复述失窃之事。还是出于摆脱嫌疑的需要，我作友好状在门口停下充当她的听众。门卫趁隙踱远去了。笑面女士突然压低嗓门对我说，这院子里的失窃事件可不止一宗了。她开始罗列，这一宗那一宗的，听得我心有余悸，充满悔恨。我暗想，我干吗要买这旧院子里的经适房呢？我其实有能力供一套有正规物管的商品房。傍晚下班回来，因为心情沉重，我犯懵拦住门卫，向他询问那些失窃之事。门卫瞪了我一眼，愠怒地说，是有被盗过，但从有这院子十几年来，加上这起，才两起。毕竟，这是部队的家属院，比别的单位的院子相对还是安全些。门卫忽然叹道，“她给我们好大压力啊。”他说的显然是那位笑面女士了，的确，这几日，她一直在院子里扯话。那门卫末了撇着嘴自言自语道，她说盗就是盗了？案也报了，怎么没破呢？以前那次，案子是破了的。这门卫面容黧黑，气色不佳，瘦如竹签，整日愁容覆面，显然不是常被生活善待的人。后来一次，这门卫忐忑一番后悄悄对我说，最近院子里装修的有好多家，从来没这么多过，就你们那个单元楼就有三家。装修声音很吵，招人烦。他的话完了。

    如果人可以用直觉去兑换取真相，我还是愿意相信那门卫是个比我对世情的复杂性理解得更为透彻的人。因为，眼看那死胡同里被侵占的区域是越来越大了。七月的一天，即我搬进新居不久后，我很快地发现，那些盆景的领地已经比我最初看到它们时向外延伸过去十多米了，现在，它们至少是两百多盆。而且，直觉告诉我，它们还打算向外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