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人的新生
丹 增(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协副主席)
1950年藏历新年初一,我家来了一个“折嘎”,我那时4岁多。天还没亮,门口就传来“吉祥如意,万事圆满”的说唱声。我急忙从二楼顺着扶梯滑下,然后躲在大门后面从门缝往外看。只见一个衣裳破烂、蓬首垢面、骨瘦如柴、身单似叶的男孩,脖子上挂了一条又细又短、又脏又烂的哈达,左臂挂着一件白色的羊皮面具,左手端着一个又大又旧的破木碗,右手提着一根5尺多长的木棍。他先清了一下嗓子,然后声音洪亮地朝着油漆大门说唱起来。“哈哈!菩萨胜利了,王爷胜利了,庆贺,庆贺。今天是个好日子,看天,明媚的阳光照射在老爷屋顶,您的高寿如千年古松;看地,五色的鲜花盛开在太太床前,您的容貌如百年荷花。今年贵府,库里装不下金条银元,锅里煮不完牛头羊头,身上穿不完豹皮虎皮;您家的千金,脸庞月儿一样圆,腰身竹子一样软,头发兰草一样柔,出嫁的彩礼,又可以盖一座宫殿。我这等人,永远带走的是影子,留下的是脚印,天上飞的鸟儿,没有比麻雀更小的,地上活着的人,没有比折嘎我更苦的……”这时,我家的管家一改往日那种点头哈腰的模样,而是龇牙咧嘴,目露凶光,气冲冲地拉开大门,随手丢给一小块三指宽的风干肉,不耐烦地连声吼道:“走开,走开,别在这里乌鸦叫似的!”小孩看了一眼那小块风干肉,“咕咚”一声瘫坐在地上,如同散了骨架似的,眼里含着泪花。
“折嘎”是藏语,意为“白发老人”。相传远古时候,在西藏遇到战争胜利、狩猎丰收或聚众庆典,都得由一位年高德重的白发老人,说一番祝福赞美的话。这种习俗沿袭下来,成为一种专门的说唱艺术即“折嘎”。说唱“折嘎”的人,在旧时代的社会地位和乞丐一样。藏历新年初一,大户人家都盼着折嘎来赞美几句,带来吉祥的兆头,也是折嘎乞讨的好日子,一年的生活好不好就看这一天能讨到多少。
1960年的藏历新年,是个史无前例的新年,这是西藏平头百姓昂首挺胸的第一年,人人拥有田地畜群的第一年,西藏历史翻开新一页的第一年。初一早晨,我家第一个推门进来拜年的是县工作队的刘队长,他领着十多个工作队员,手捧洁白的哈达前来拜年。父亲拥护改革,把空闲的房子让给工作组住,也因此成了爱国统战人士。互道祝福之后,父亲对刘队长说:“今天是喜庆的日子,连折嘎还没有说唱,您就亲自赏光,非常感谢!”刘队长的翻译是个藏族军人,名叫扎西,浓眉大眼,高鼻宽肩,一身得体的黄布军服,配上闪着红五星的军帽、整齐的皮带、小巧的左轮手枪,显出一种英气蓬蓬、神武有力的风采。扎西翻译完刘队长的话,便问父亲:“老爷是不是很喜欢听折嘎?”父亲说:“是啊,我每年这个时候都能听到折嘎清亮的祝福声,今年更值得祝福。”扎西不慌不忙,把端在手里的酒杯放在桌上,脱掉军帽和上衣,端端正正地站到客厅中央,脖子上挂了一条又宽又长的洁白的哈达,面朝父亲和刘队长,大喊一声:“哈哈,恭喜,恭喜,吉祥如意!”接着整了整衣领,高山流水般地唱道:“藏历新年到了,今天是个好日子,看天,红太阳光辉照到了西藏,看地,百万农奴翻身得解放,折嘎我来自东方,是开了珍珠山的大门来的,西藏洁白的雪山是珍珠堆起;折嘎我来自南方,是开了玛瑙山的大门来的,西藏鲜红的土林是玛瑙堆起;折嘎我来自西方,是开了翡翠山的大门来的,西藏绿色的草原是翡翠堆起;折嘎我来自北方,是开了琥珀山的大门来的,西藏黄色的寺院是琥珀堆起……”大家听着扎西的说唱又惊又喜,我奶奶更是喜不自禁,不停地用上衣袖子和粗糙的手掌擦着眼泪。
扎西坐回原位,父亲十分纳闷地问:“扎西啊,你折嘎说得这么地道,是跟谁学的?”扎西有点难为情地说:“不瞒老爷,我从小说折嘎长大的,10年前还在您府上说唱过。”扎西的回答,使笑声不断的客厅一下沉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一言不发。老管家蓦然一惊,手里的酒壶差点落在地上,脸颊涨得通红,静静地站立着,浑身似乎有些震颤。这时,扎西又一次站立起来,走到老管家跟前,接过酒壶,端起酒杯,面带笑容地告诉管家:“今天,我们平等了,都是朋友,也可以说是同志,这喜庆的日子里,我给你献一首酒歌。”接着唱道:“今天我们再次相聚,祝愿相聚的人们,永远平安幸福……”客厅里又一次活跃起来,歌声、笑声、碰杯声,声声打动着每个人的心。
藏历初六的深夜,天上没有云,月亮一露脸,满天的星星惊散了。扎西房间的油灯亮光透过窗纸忽明忽暗,我好奇地走到门口,轻轻地敲了一下,扎西把我让进屋里,并请我坐在床沿上。他手里翻动着一本薄薄的小书,此前我翻的全是厚厚的长条经书,从没见过这么小的书,不禁好奇地问:“这是什么书?”他笑了笑说:“这是党章。”我又问:“什么是党?”他沉思了片刻说:“党是最好的人聚在一起的队伍。”我再问:“那你是最好的人啦?”他摇了摇头说:“我干的是最好的工作,帮助所有有困难的人。”
夜深人静,我还舍不得离开,扎西在我好奇的催问下,讲起了他的故事。扎西的父亲是西藏昌都人,上无房下无地,是个一天换一个地方睡,一天换一个路面走的流浪艺人。扎西从记事开始,跟随父亲从金沙江畔的德格出发,父子俩走过了许多部落。白天,他们沿着一座座牛毛帐篷,讨些骨头和奶渣充饥,夜晚,他们就挤在别人的羊群堆里过夜。走了5年,才到拉萨,挤进了乞丐村。所谓乞丐村,就是一个既没有遮雨的篷,也没有挡风的墙,用烂木头围起来的露天沙地。这里聚集着囚犯、乞丐、流浪者。扎西父子白天走街串巷,只要碰上豪宅大户,就来一段折嘎,要点赏赐;晚上蹲在转经的路边,或拍手唱歌,或念诵经文,向香客乞讨,深夜才回到乞丐村,拥挤在横躺竖趴的人群中相互取暖过夜。不久,父亲全身长满冻疮,溃烂感染,悲惨地结束了生命。
从此,扎西成了这陌生的古城里一块被人们抛弃的垃圾,一片从树上掉下的枯叶,唯一的目标是活下去。有一次,他四天没有进食,饿得头昏脑胀、眼冒金星,看到一个烧饼摊,饥不择食地用自己唯一的“财产”——一块旧毛毯换了一个冷硬的烧饼充饥,还差点被哽死。古老的城市对流浪者来说,只是眼里的盛宴,毕竟遥远的故乡才是梦中的思念,他选择跟随一个马帮走上回家的路。一年多的山路,全凭赤足行走。一个马锅头开玩笑说,扎西脚上的茧比马掌还结实。一路上,闲暇时间,他就用自己制作的六弦琴为马帮弹唱民歌,混口饭吃。走了一年,唱了一年,回到昌都,他发现一切都变了样。穷人、乞丐都可以到供应站领取粮食和布料,发放的人穿着黄军装,头戴五角星,人们称他们“亲人解放军”,街上的货物多了,人们的穿戴新了,人与人的地位平等多了,歧视谩骂的少了,昌都和平解放了。扎西捧起六弦琴,唱起民歌,“东方升起了明媚的月亮,繁星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温暖流遍了我全身……”哪家有喜事,他的身影就出现在那里,他不仅学会了弹唱,还学会了跳舞,而且舞姿轻盈优美,舞步潇洒飘逸。
有一天,昌都街头张贴出征兵通知,扎西喜出望外,挤在人群中报了名。一个营长笑着说:“我早就认识你,现在就留下来吃饭吧。”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最体面、最有尊严的一次礼遇。他先是在营部劈柴、烧水,后来放马、送信,还渐渐学会了汉话,又开始学习汉字。一天营长告诉他:“你这么有艺术才华,不一定去当兵,可以到地区文工团工作。”扎西恳求营长:“您是我这一生第一个请我吃饭的人,这里是我第一次拿劳动报酬的地方,我跟您走定了!”就这样,扎西参加了解放军,后来还成长为一名营级干部。
1980年的藏历新年到了。初一早晨我打开收音机想听听西藏新闻,电台里传出的却是:“哈哈,恭喜,恭喜,今天是个好日子,藏历新年到了,看天,太阳周围飘彩云,看地,雪山脚下鲜花开,看人,喜气洋洋逗人乐。”这声音十分耳熟,我屏声息气,继续听下去。“折嘎我来自东方,是开了珍珠的大门来的,除掉四害大快人心,各族人民心情畅快;折嘎我来自南方,是开了玛瑙山的大门来的,三中全会春风吹遍,四化建设加快步伐;折嘎我来自西方,是开了翡翠山的大门来的,党的政策温暖人心,民族文化繁荣昌盛;折嘎我来自北方,是开了琥珀山的大门来的,金杯银杯高高举起,面向东方唱起赞歌……”最后,是播音员清脆的声音,“刚才是民族艺术研究所著名艺术家扎西说唱的折嘎《梦中的吉祥》。”我久久站在收音机前,心潮澎湃,激动、兴奋、喜悦之情油然而生。后来才知道,扎西从部队转业考上了中央民族学院艺术系,还读了研究生,专业仍然是民间艺术,成了西藏屈指可数的艺术人才。
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一天,扎西不幸逝世。他的丧葬是按藏族习俗办理的,唯一不同的是,在他仰躺的木枕边,除了一盏明亮的酥油灯外,还摆放着一本封面和封底用牛皮纸糊起的小书,我一眼就认出那是30年前,他当工作队员住我家时翻看的那本小书——“党章”。他夫人告诉我,这是扎西的传家宝,也是他的必读书。
临走时,他夫人用颤抖的双手,将一个黄布包交给我。她说:“扎西病重后嘱托我,将这包东西亲手转交给您,望您看看有什么用途。”我轻轻地打开黄布,里层也是一块黄布,再打开是规格一致,手工装订成的整齐的三本书稿,第一本是折嘎说唱集,第二本是民歌专集,第三本是民间舞蹈选编。这就是一个流浪艺人最后留给后人的饱含汗水、泪水、智慧和勤劳的精神财富,最后献给世人的爱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