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根弦上的梦
http://www.cflac.org.cn     2011-04-08     作者:郭蕾     来源:中国艺术报

    13年前的国庆节长假,从学校回到家的第二天早晨,我一边洗着衣服,一边和爸爸商量说:“今天一起去看看高老师吧。”爸爸一反常态地沉默了片刻,说:“高老师几天前去世了。”从知道高老师得了癌症以后,我就知道这样的一天不远了,可我还是幻想着它晚点来,再晚点来。我泪水滂沱,眼泪掉进洗衣盆里,像突然间下起了雨。

    高登堡老师是位外貌很不起眼的老人,说一口难懂的外地(山东淄博)话。他在上世纪50年代的政治运动中被错划成右派,从南京艺术学院下放到我们县(江苏睢宁),成了这里唯一会拉小提琴的人。我们县地处苏北,穷乡僻壤,渐渐多了些会拉小提琴的孩子,全靠了高老师。因此在我的家乡他的名字真是可以和小提琴划等号。

    他总穿着一身老蓝布的衣服,也许因为头发稀疏而戴了一顶旧军帽,脚上是一双黑布鞋(冬天是“大头鞋”)——从小时候跟他学琴起,记忆中他一直是这么一副模样。

    等我上初中,在音乐课堂上见到他时,他没有叫学生去抬风琴,也没有带小提琴,而是拿着一把二胡来了。用二胡伴奏上音乐课,这真是一道奇特的风景线。现在想来,这应该是他从高等艺术学府下放后适应乡村音乐教学的做法吧。一直到现在,我想起《勇敢的鄂伦春》这首歌(他的音乐课上教的)脑海里还是一片二胡拉奏的旋律。

    我脑海中永远记得的还有他拉小提琴的样子。他的手苍老、粗糙,左手指端有一点不易察觉的老茧,那是无数次指头与琴弦“对话”留下的“音符”的痕迹,左手小指(指法为四指)最末关节很特别地向琴头方向弯曲着。而脖子左边皮肤上那块暗色的印痕隐约可见,拉琴的人都知道,这是长期夹琴时与腮托摩擦所致。他的拉奏感情充沛,身体的摆动幅度很大,嘴角紧紧地抿着,听得到激动的鼻息,十有八九还伴有脚板大力击打水泥地面的声音。这些演奏常常是他给我们的教学示范。有时是他单独拉,有时是他和学生一起拉,学生总是拉着拉着就不由自主地卷入他的激情洪流中了。

    我就在他那双大脚打拍子的啪啪声中,在他难懂的外地口音的谆谆教诲中,在逐渐悦耳起来的拉奏中,翻过一篇篇乐谱,长高了个子,增添了年岁。

    知道他生病的消息差不多是在他去世的一年前。初秋的一天早晨,妈让我给高老师送点新做的盐豆(家乡的一种咸菜):“他是外地人,不会做。”高老师住在县中教师宿舍区的一处小院里,因为学琴的学生络绎不绝,每每走到巷口便听到了拉琴的声音,我甚至可以听出是哪位同门师姐妹在上课。可是那天却一片寂静,走到门前一看,大门上了锁。正巧路边有一位相熟的老师,我上前询问,他带给我一个惊人的消息:“高老师生病了,癌症。”我一路掉着眼泪回到家,鲜红的盐豆撒了一车筐。

    爸妈很快问清了高老师住院的地点,带我过去探望。电话中,他的亲属交代说并未告诉他本人病情真相,这两天正在住院检查,准备手术。我们从县里坐车赶到市里,再到医院的病房,正值午饭时间,他的亲属都去吃饭了,我一眼看到高老师一个人坐在靠墙的一张病床上,面容显出疲倦。这张床显然是为了能够尽快手术而临时增加的。他怪我父母为他花了钱,说他只是“肺炎”。那天同病房有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在我们谈话期间,他从睡梦中惊醒,或许因为病痛,大声啼哭不止。这家大人就伏在床边酣睡,连日的劳顿竟令这位家长能在孩子凄厉的哭声中依然沉睡,后来才被别的病人家属拍醒。这一幕一直留在我的脑海中。对病痛的反应,高老师的默默承受和那持续不止的孩童的哭声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说到钱,现在说来有点难以置信,我们跟高老师学琴从未交过学费。不仅免费学,还要免费用老师的琴好几年,老师再用学生的琴声说服囊中羞涩的家长为孩子买把心仪的小提琴。那时候小提琴教材不足,复印机也还没有普及,我们拉的很多五线谱乐谱都是高老师一笔一画抄写的,每天傍晚在他的办公室练琴的时候,我们常常能看到他伏案抄写的身影。而有的学生因为“正课”老师的原因“专心学习”了,高老师还要去班主任那里把中断学琴的学生一个一个地找回来。

    高老师有个要好的同窗,移民到美国开起了琴行,常有书信往来。那位老先生有次将一个琴码(小木头片)粘在信纸背后寄给了高老师,正好那天我的琴码断了,高老师就把这个漂洋过海的琴码装到了我的琴上。我和他一样丝毫没有在意它的价值,直到我上大学后,小提琴老师问起我在哪里买的这么好的琴码,我才重又想起那天的情形。

    也许是因为这段跟高老师学琴的经历,后来我也带私人学生的时候,为收学费的事情苦恼过:我从心里不喜欢这种“金钱交易”,这不是我从小从高老师那里看到、感受到和习惯了的淳朴、温暖的教、学音乐的方式。我内心这层暖色是高老师用他的无私涂上去的。

    手术后,二儿子将他接到气候温润的南方疗养。我从长途电话中得知,他的孩子们想了各种办法为他治病,包括使用了当时较为先进的“介入”疗法。半年后,他和老伴回家来,我又能到那个熟悉的小院去看他了。有次谈到自己的病,他清楚地用了“癌症”这个词,语调很平静,反倒是我没有勇气继续这个话题。还有一次,他竟拿出了我上初中时写给他的一张教师节贺卡!当时学校为了庆祝刚设立的教师节,在宣传栏上贴了教龄40年以上教师的光荣榜。高老师便在其列。于是我有感而发,用稚嫩的笔迹写道:“春、夏、秋、冬,四十年如一日,您兢兢业业;E、A、D、G(小提琴四根弦的音名),四根弦上的梦,您执著追求……”

    病情恶化后,大儿子又将他接到身边照顾,直到去世。我因在外地上学,再也没能见他一面。

    高老师的去世震动了我很久,在我不多的人生阅历中,这是第一次面对熟悉的人的离世。在外面“见过世面”之后,我知道高老师不是一个技艺高超的小提琴老师,他有过跟苏联专家学琴的经历,但下放的几十年中没有得到进一步的进修。他不是一个“成功者”:他在乡村中学度过了20年青春韶华,1979年平反后才调到县中,和当年一起拉琴的同学、同事相比,他没有得到他们得到了的名誉、地位和财富。他甚至没有得到健康,从教几十年,退休不久就患上癌症。

    可是,我知道高老师的人生没有遗憾。无论多么贫苦,他从没停止过拉小提琴,教小提琴。他得到了人们不言的敬重与爱。他耕耘了人活着时内心最应该耕耘的东西。他点燃了如我一样的孩子心中爱音乐的火炬。他示范了一种普通却辉煌的人生华彩。

    如果童年时光可以重来,我真想再一次顺着那条窄窄的巷子走向那个飘着琴声的院落,趴在我熟悉的那扇大木门的门缝,一边敲门,一边向里面张望,看到一个老人停了拉奏,从堂屋走出,经过盛开着美人蕉花朵的花圃,越走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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