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超五题
http://www.cflac.org.cn     2011-02-14     作者:刘曦林     来源:中国艺术报

    蔡超是中国当代最具影响力的画家之一,他在人物画和花鸟画方面所取得的成就为美术界和收藏界有目共睹。他的作品画面大气、厚重,人物造型非常扎实,同时又充满笔墨趣味,内涵丰富,题材广泛,屡屡获得国内外大奖。他在创作中把握住了时代的发展脉搏,表现出了一种时代精神。在他的身上既有绘画艺术的天赋,又有着不屈不挠的精神,他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不是偶然,而是必然的结果。

    蔡超乃江西画坛之翘楚,久闻其人,数晤其面,却未及长谈。时至2010年春,有江西文联发起“百年百虎”画展评选之事赴南昌,得便登其画楼,观其画作,促膝交心,品茗小叙。夏初,应邀再赴赣北赏三清高山杜鹃,步婺源古村深巷,同行有道友刘龙庭、赵力忠君,蔡超君一路陪同,谈笑风生,速写、摄影不辍,窃以为渐知真蔡超,遂有此与“自”相关五题,略记其人其艺。

    一、自强不息

    人与人相交久,相友善,方能直言无讳,故能问及蔡超何故病腿,遂知君1944年生于上海嘉定工人家庭,家人希望他像三国武将马超那样雄强,为之取名“超”。幼年时随父至南昌,却因不慎髋骨脱臼,庸医误治致残,自此跛脚。可怜小小年纪自幼孤寂寡友,撑小凳踽踽独行,无奈迷于“小人书”,时摹习自慰。超上有兄姊下有弟妹而居中,父将其托付于入伍之姊:让他活命,以至成婚。蔡超幼小的心灵经受着难以承荷的重负甚至于生命危机踏上了人生之路,他暗暗地自言:要活,要活下去,而且一定要靠自己活命!活命的渴求支撑着他。笔者书此段时适为6月1日儿童节,遥想蔡君当年如何过这儿童节,当别人被称为祖国的花朵时,他却在含苞欲放之时残了肢干……

    蔡超少年时代立志要当一名医生,这是由自己的困境萌生而仁及他人的崇高的选择,但日后却冷酷地遭到了医学院的拒绝。改考美术专业,又因生理疾患被挡在门外。一颗生命的幼苗不知承受了多少精神磨难。此后,无缘求学的他到处当临时工,又曾在南昌市书画之家自费当一名学徒,“文革”期间遭批斗。逆境中他想到了保尔·柯察金,想到了贝多芬,他选择坚强地活着!

    当青年蔡超日渐显示出他的丹青才华,应邀参与各类展览的美术设计时,被一位担任讲解员的女孩看中,她叫徐非凡。应该说她具有非凡的爱心,具有非凡的眼力,做出了非凡的选择。当蔡超被非凡的父母拒绝时,再次遇到了生命旅程的危机。是非凡以非凡的决心走进了蔡超的生活,蔡超以每月36元的工资挑起了这个新家庭的重担。蔡超是个强者,但他却说:“她比我强。”一个聪敏、坚强的女性支起了蔡超生命的一半,或许更多。

    一个艺术家的人生经历、生命旅程对于其艺术的意义仿佛已不必赘述,但逆境、逆旅对于人格力量的锤炼,以及这人格于艺术的意义应该值得重视和深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此尤合于蔡超君。以“忍”为进、以苦为乐的品质,结出苦尽甘来的果子,成就了他的人格,也成就了他的艺术。昔司马迁遭酷刑发奋著书,苏轼屡遭贬谪而悟人生有雄文豪词激荡……构成了一部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的精神史,蔡超为这精神谱写了新的丹青篇章。

    二、自学之路

    在20世纪的人物画家中,蒋兆和、叶浅予、黄胄是不赖学院自学起家的代表。但很难设想,一个“40后”,在新中国成长的大家并非出自学院。蔡超无缘上美术大学,但并不是说没有师承。其中学美术老师朱良朴曾给予他西画造型启蒙。1963年起于南昌市书画之家(市美术公司前身)任美工从黄本炎习传统中国画,同期,他还从黄秋园学习临摹古画,习练书法。当美术学院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为素描教学辩论的时候,现代学院派教育比较薄弱的传统一环在蔡超的学艺途程上成为强项,乃其不幸中之有幸了,这是古文化传统深厚的江西文脉于蔡超的惠赐。

    作为红色革命根据地的江西不仅成为其《火种》等革命历史题材的源泉,又给蔡超另一种机遇:“文革”期间,中央美术学院画家林岗、孙滋溪等大家纷纷来江西革命老区写生,蔡超有缘随侍左右共同作画达8年之久。他跑遍了各革命根据地,积累了生活,锤炼了工夫,被蔡超称为“我的美术学院”。

    当代画史上许多人物画家由连环画转来,蔡超亦然。在他月薪36元的日子里,住8平方米陋室,于煤油灯下勤奋创作,20世纪七十年代末至80年代初出版过四五十册连环画,这对他是巨大的锤炼,也是经济生活的重要补贴。我们一起讨论过这一文化现象,许多人物画家受惠于连环画的繁兴,提升了人物造型和构思、构图的转换能力,甚至养成了不容细节有误的认识生活的习惯(直到现在他的速写都如慢写,刻划认真严谨而又实用),而有益于人物画创作。但也遗憾地看到不少画家至今连环画风太强而影响了单幅绘画的艺术感染力。蔡超尤其佩服程十发,由连环画转国画转得好。他自己说,由于连环画学得快,丢得也快;评者曰:他是由连环画向国画成功转移的高手。

    就中国人物画而言,蔡超心仪于全能的任伯年而无不习练,因此兼具人物、山水、花鸟全套本领,工笔、重彩、水墨、写意多种画法。他曾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58年版《蒋兆和画集》通临一遍,又受速写起家的叶浅予、黄胄深刻影响,遍临而不固守一家,博学而不定于一尊,从未受到宗门画科的局限。自学不系统故不易,自学无定则亦无拘。自学能进,必赖天才之颖悟和苦功。那么,蔡超式的转益多师、灵活选择,是否为有助于艺术人才成长的最佳途径呢?此虽难以量化,却也可证自学有助于自悟,艺术之自由择师有助于个性之自立。若这自学的自由,与蔡超式的自强之心、自苦其志、自奋其力,构成一种合力,亦如蒋兆和、叶浅予、黄胄那般会成为自出机杼、自树一帜之大家。

    三、自出机杼

    机杼者,乃织布机之梭,其形若鱼,织布之纬线赖此梭之往来。“自出机杼”则由织布引申至诗文之立意、构想、技法能自出心裁、独创新意。《魏书·祖莹传》曰:“莹以文学见重,常语人曰:‘文章须自出机杼,成一家风骨,何能共人同生活也。’”此言又扩言及风骨,犹今人所言风格。画人多以“我”、“自我”概言之,石涛所言“我自为我,自有我在”最为画人推崇。布丰“风格即人”一语则被全球接受。

    蔡超之中国画,自20世纪60年代中至今40多年间多有变化,大体有工笔重彩、半工半写、水墨写意3个阶段或3种风格,有渐次演变,又有自由穿插。

    工笔重彩之成就集中体现于壁画《人杰图》巨构。庚寅春夏,笔者两度登滕王阁,吟《滕王阁序》,览“南昌故郡,洪都新府”之景,味“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之豪兴。细观蔡超领衔与同事为滕王阁三楼所绘之《人杰图》,以工笔重彩之法,绘秦汉至元明江西历代名人87人,构图跌宕起伏,疏密有致,人物形象有别,各具神采,似有“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之致。画中人等人身高,线条劲健,色彩稳雅,参用丙烯,不无新法。这大作虽突击而就,未能尽展其才华,至今蔡超引以为憾,却也无愧滕王阁之高伟、王勃序文之雄放。当年他骑单车而来,登高爬梯挥汗如雨之作画情状无疑又是对其人格和能力的考验。

    蔡超半工半写之作,笔线较细劲,或若速写轻松自如,复以浓淡墨渲染冲融,面部则参西画塑形使结构丰富有体量感。1988年的《青山恋》《乡情》,1994年的《果熟季节》,甚至于1999年的《静静的秋夜》《铁臂》,依然认真严谨,只是后者已大量参用了破墨法而已。这些作品大多为认真的主题性创作,大多以农村青年爱情生活为视角,其中自然有他对婚姻生活的感受,与其对婚姻的珍视有关,当他自己走过了父亲为之担忧的第二道人生门坎,以己之心感人之心,自然地获得了这关注人生的特殊契机,并在人物关系的刻划上寄予了自身的生活体验,赋予了谨慎、精细的小写意笔墨,体现了他以内容为主导的形式观。但他也为此约束着自己的手笔,尚未在画坛树立起鲜明的个性,或许还一时没有达到艺术个性成熟的火候。

    其实,20世纪末的美术思潮,也间接影响了像蔡超这样的现实主义艺术家,他们在思想解放的大潮中触发了形式的觉醒与个性的觉醒,但又不可能全盘接受现代主义的艺术观,却间接地接受了西方现代主义的形式感和构成原理。20世纪90年代兴起的国学热,又唤醒了艺术家的民族、传统、古典意识,在回归中国画传统笔墨的思潮中,现实主义艺术家并没有连同情思都遁入古代文士的山林,然而笔墨形式的尽情发挥却使现实主义艺术得到了升华,使现实主义冲破了内容决定形式的桎梏,走向了形式能动地扩大内容张力的新阶段。蔡超正是在西方现代主义的构成意识的借鉴和传统笔墨的写意中释放这两端的,深入塑造了自家风神、自家风骨,塑造了个性符号,并强化了艺术感染力。

    作为现实主义画家的蔡超与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不同之处在于,他始终不曾忘怀的人民大众的生活,总是在时代的主潮中与主流精神共震着自己的脉搏。在蔡超和艺术里程上,自20世纪六七十年代起始的红色革命历史表现,到80年代农村题材风情化,以及相继出现的工业建设题材和传统文化反思的渐变,是蔡超的变化,也映照着时代的变化,这变中又有不变,即其对人生、对社会、对历史始终如一的关注。

    在蔡超的演变和个性探索的途程上,工业建设题材的风骨和构成感成为他最鲜亮的艺术坐标。蔡超以其对进入工业社会的敏感寻导出现实主义水墨人物画实现现代感的突破口。他自20世纪80年代起几度深入工业建设工地,一住就是一个多月,以他对人生的体验与工人亲如兄弟,因造型结构之复杂而认真速写、精心构思、慎重出品,与蔡群合作《建设者》(1984年)、《钢筋铁骨》(1991年)等作品之后,进一步总结经验,独立创作《顶梁柱》(1994年)、《吊装》(1997年)、《天地间》(1998年)、《铁臂》(1999年)等大幅作品。这些作品大都以大部件高空吊装为契机,以笔线为骨、墨润为肉,以直线之美为主弦演绎现代工业交响曲,从视感上给人以时空撼天震地、结构纵横交织、人物坚定沉着的深刻印象。上述作品大多出品于国家级重要展览,并屡获大奖,工业题材成为蔡超自出机杼的突破口,蔡超也因此成为现代工业题材的代表性画家,为中国人物画的现代性转换作出了自己的贡献。从蔡超的个性气质角度而言,这些作品也无疑是这位强者的精神气度与现代工业建设者的劳动精神相和谐、相共鸣的创造性表现。

    很少有画家以工业题材入画。蔡超的工业题材中国画这独特视角的选择对他来讲并不偶然,是因为他缘此真诚地表达了自己对工业社会的感受,对建设者的崇敬,与阳刚力美的共鸣,也有对与他曾同命运的打工族的情怀,和他亲身意识到的平凡中的崇高。在这个理想主义被实用主义和消费文化取代的忧患中,蔡超难得有那理想的光焰和对崇高、壮美的执着。

    四、自化刚柔

    蔡超的题材是自由的。自1986年合绘壁画《人杰图》后,陶渊明、欧阳修、文天祥……接踵奔来腕底,江西古代文脉已渗入他的血液,成为他创作的新走向,尤其江西古代文人的形象屡屡出现于笔下。因此,写(xiè)意情怀的冲动伴发着写(xiě)意笔墨的挥洒,荷塘蕉荫仕女、松竹梅伴文士这些题材、诗境对自然物的依赖,写意山水、花鸟技巧与人物画的互补,使他较之纯粹人物画得以自由地调遣笔墨,并在笔墨结构的千变万化中悟得写意笔墨气韵的味道和精神内涵,又进一步将这笔墨技巧运用于现代人物和现代生活情境的塑造,形成了远较其工业题材技巧丰富的意写笔墨画风。这新画风起码涉及以下几点:

    其一,水为笔墨之媒。当他在偶然的实验中发现了破墨的特殊效果,便将其广泛运用于人物尤其景物的描绘,淡墨之后的浓墨枯笔,浓墨之后冲水的渍墨洇晕,产生了神奇动人的趣味,使荷塘、蕉荫、树林更富诗意,更加迷人。为此他必研墨,亦择老纸、好纸,更知水为笔墨之媒,尤善于用水,勾画冲融一气呵成。也许是江西湿润的气候使他好墨惜色,成就了独特的笔墨技巧,此乃人聪,亦赖天助。

    其二,大树的人格魅力。听说江西的森林覆盖率达百分之六十以上,那赣江两岸的碧峰沃野树也葱葱、山也青青,甚至于以木柴为燃料的乡村亦不伐成树,更视香樟为生命,村村有巨木若神灵护佑。蔡超喜爱大树如痴,显然大树的雄强张力与蔡超自强不息的内力取得了共鸣,这大树也屡屡出现在他的古今题材人物画中,甚至超过了人物的分量成为画面的主体。这大树更借浓破淡、淡破浓的破墨法使气韵活跃起来,成为人格魅力的象征。蔡超有树缘,这树有破墨缘。

    其三,刚柔之化。蔡超是外柔内刚之人,或近于侠骨柔肠,他的破墨法也浓淡渗融得像他的为人那样有些和和气气、松松散散、自自然然,他喜欢这味道。但他时常把这破墨的巨树在画面上顶天立地地支撑起大结构线,在破墨中保留枯涩的笔踪,仿佛一株苍老的大树被温润的空气沐浴过,然而又那么坚强倔犟地挺现出力美。那破墨的树荫是那么浓密,又在这满密中星星点点地空出许多透气见光的小空白,就像蔡超那大智若愚的憨态掩没不了他的灵感火花和巧思智慧。那么,他的破墨施水见笔、润泽有枯,大树折转有力又若沐水含柔,又是否与他化刚为柔、刚柔和谐的性格有某种同构性呢?又是否如太极图那般阴阳于同体自如运转呢?在欣赏《待路马蹄清晨露》(1999年)、《古木苍藤长溪流》(2008年)等精品时,我有过这遐想。

    这应该是蔡超“自出机杼”的续篇,由外力深于内力的个性成熟,由刚柔之化渗及笔墨使艺术升华的新境。

    五、自得其乐

    孔夫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蔡超乐于艺事,乐于文化,其乐不限于纸本水墨。在他的画楼里,我们不无惊奇地看到了他的漆画,看到了他的书法屏风,更看到了他画的瓷板、瓷瓶、瓷盘。当他讲到那釉里红的成色,讲到釉上、釉下尤其窑变的天趣,兴奋得神采飞扬,甚至于超过讲述其绘画。他是个乐观的人,艺术给他带来快乐,艺术创造的天趣使他陶醉。自得其乐是艺人的一种享受。

    蔡超在江西担任过书画院院长、博物馆馆长、美协主席、文联副主席,还有本地及全国所兼数职。他也关注美术教育的发展、美术馆建设的进展,敬前贤、惜新材,是个事业的热心人和大忙人,曾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全国文化系统先进工作者等荣誉称号,为美术界又一劳动模范。他关心所有与艺术有关的事。我们一起在景德镇画瓷时,他认为不应该把陶艺等同于用中国画画瓷,他尤看重淘泥、拉坯的手工艺人,深慨七十二行手艺失传之忧,一路上不知听他呼吁了几次。

    去年5月25日,他送走了我们,当晚飞北京,第二天出席“百年百虎”画展开幕式,是晚返南昌,次日飞西安贺长安画派艺术研究院成立,再返南昌,准备三度赴新疆写生。他不难吗?他比常人难。他不苦吗?他苦啊,他又是那么能以苦为乐,自得其乐。他因悲而生力,而吃苦,又经苦而知甜,然后用他爽朗的笑声去消减人生的悲苦,抒泄他在逆境中战胜自我的快感。他不希望人们因同情而赐爱,他只以劳动来证实自我。

    一个残疾的人表现出如此自强的精神与自学的毅力,又以己之内力体验、感悟去表现这人生与时代,以高尚的精神奉献于他的同胞、兄弟与姐妹,以鲜明的个性丰富了中国现代水墨人物画坛,又以高端的技巧拓展了中国画推陈出新的境界。他涉笔画瓷,闪现出新的光彩。他关心整个美术事业,为江西文化的复兴而艰难奔波。当他把自己的悲与欢、苦与乐融进了这片古代文化的厚土、革命历史的红土、现代建设的时代、绿色生态的家园,也便超越了自我,或者由小我走进了大我。友人们曾戏称他那画楼曰“超览”(或“超揽”)、“超阅”(或“超越”),那都是出自对他的敬佩、尊重和称赞。但他有骨气而无傲气,有自信而不自夸,知人格修行、艺术修炼之无涯。所以,我们也曾讨论到,他和当代所有的人物画家一起,又面临着如何对生活深度思考,对人物个性深度刻划,还有那无穷无尽的笔墨,无以超越古人的诗文书法修养……

    江西之行,正逢雨季,但每天车行有雨,步行雨停,山花、香樟尽览,众言当是托蔡超之福。因有诗句曰:“蔡公人好天会意,风停雨住赏杜鹃”;“蔡超自有超人处,不自矜夸更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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