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是2006年4月初,一年一度的洪洞县大槐树寻根祭祖节首次由山西省人民政府主办,盛况空前,海内外各界名流应邀络绎前来。其中就有《高山下的花环》《祖槐》的作者、解放军艺术学院副院长、少将李存葆先生。作为县政府分管文化的领导和班子里唯一的作家,当然由我专门陪同招待他。
李存葆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黑,很匀称和有血色的黑,黑得深邃;第二印象是威,两道眉毛竖着,很有味道。这两个特点很像个将军,看不出来是个作家。但是只要一交谈,这个山东老人的慈祥、亲和、优雅就让你感受到浓浓的书卷气。
李存葆在洪洞呆了三四天,我每天晨昏相陪,心中的敬意逐日增强。说心里话,他是我见过的最爱读书的人,除了吃饭,几乎手不释卷。我见多了爱买书的人,第一次见如此酷爱读书的人,以至于很长时期以来心灵处于震撼和自愧之中。
甫一下榻,李存葆就问我,能不能找几本有关洪洞历史文化的书来,他想看看。我当即回到办公室把书架上有关洪洞历史、名胜传说、风物人情的书挑了几本交给他。他翻了翻说不错,你忙吧,我躺床上看会儿书。径自拿回里间去了。
吃晚饭时,他告诉我说书很好,他很感兴趣。饭后,我建议他到宾馆前的中心广场上转转,他说好,背抄着手和我踱出来。我说李老师的祖上一定是从洪洞迁到山东的,只有移民和洪洞人才有走路背手的习惯。他笑笑说,你一定没读过我的《祖槐》。
正值仲春,又逢盛会,中心广场上户外活动的人成千上万,我们在人丛中走了两圈,他问了我一些文学上的问题,记得是问我主要写什么体裁,对哪些作家感兴趣。我彼时年轻,信口雌黄,一定说了很多幼稚的话。但他很认真地跟我做了讨论。
转悠了很短的时间,李存葆说,我回房间看书啊,你也去休息吧。我要送他回房间,他不让。
第二天一早,我去宾馆陪他吃早餐。房门还没开,我让秘书悄悄喊来服务员问情况,小姑娘睡眼惺忪地说,这位客人昨天半夜还在楼道里捧着书走来走去地看,问他有什么需要,客人说睡不着,房间里闷,来楼道里看看书。随手还送给服务员一本刚刚看完的书,建议她也看看,小姑娘觉得很有趣,也捧着看,结果看到天快亮才去睡,所以精神萎靡。我听了乐不可支,嘱咐她一定要照顾好这位大作家,她说,怪不得呢,原来是个作家呀,他可真爱看书,我每次收拾房间时,都看见他捧着书看!
李存葆在洪洞的几天里,除非必要的会议和活动,从来不离开宾馆,吃完饭就是回房间看书,既不要求去休闲,也不愿意去游玩,更不参加任何应酬。他虽然是个将军,却是个十足的书生,心直口快。我记得他参加完一个高规格的宴会后,回到房间对我说,全是些当官的,我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坐在那里难受得很。又眨眨眼说,那个爱说话的女领导,一点文化没有!他浓重的山东口音说来很有韵味,我听了忍不住笑,那个女领导,实际上是一所著名大学毕业的,但在李存葆看来,她的谈吐毫无文采思想可言。
去机场的车来了,县长亲自给他送行,他一路从房间出来,出了宾馆大门,一直到上车手里都拿着一本翻开的书。和我握手时,我惊讶地发现竟然是我昨晚送给他求教的长篇小说《公司春秋》,我激动地问,李老师,您还真看我的书啊?!他用惯有的凝重表情望着我说,不错,很吸引人,只有你这样的年轻作家才能写出这样的书来,我昨晚读了一夜,看了一多半了,估计去机场的这两个半小时,在车上就能看完。我又感动又骄傲,把他瘦瘦的手握了又握。
时光荏苒,转眼5个年头过去,今年8月,中国作协主席团会在山西召开,我正在病中,没有参加接待。铁凝主席在看望马烽老的遗孀段杏绵老师和胡正老的时候,说起我的创作情况来,问我为什么没来。晚饭后我赶到迎泽宾馆去看望铁凝主席。跟她话别后,在宾馆大厅的书吧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黑瘦,背微驼,几步赶上前去,正是李存葆老师。5年时光,他更瘦了,而且俨然已经有了春秋。我喊声李老师,双手握住他的手,激动地说,李老师,您还记得我吗,那年在洪洞,我一直陪着您。李老师说,怎么不记得,你是李骏虎嘛。我说对对对。但是他已经把目光投向了书架,对我说,你忙你的,我挑几本书。——他还是那样,不善应酬,只求读书,淡然,纯粹,让人敬仰,更让人羡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