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84年到北大学习的。后来很长时间都在做季老的助手。听到季老去世的消息时,我正在外地开会,非常震惊,心里非常悲痛。
季老经常强调做学问要有世界眼光,但也不要妄自菲薄。北大从“五四”开始,有人提出的“打倒孔家店”在这里进一步发展、这里有学者追求全盘西化、有学者倡议废除汉字,这些做法季老非常反感。他认为世界上所有的学术没有什么新老之分,如果国外的知识也这样,古希腊的文化也可以不要了。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没有一个像中国这样妄自菲薄,对自己古代的经典断然地否定和排斥。西方国家对待古代文化经典恰和我们相反,他们在古希腊文化中找到源头,续接上他们的现代性。
季老对中国文化非常重视。他经常说,中国文化分为三个层面,包括思想文化、艺术文化、民间文化。他反复强调民间文化固然重要,但更要重视艺术文化;艺术文化固然重要,但更要重视思想文化。在中国,思想文化博大精深,比如儒家思想讲求刚健清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等。比如道家无为、不与天下争的思想。在现代社会,大家都很功利、人与人之间竞争激烈,人对自然无限索求。所以季老非常喜欢陶渊明的“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喜欢老子的“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喜欢庄子齐物论的思想。对于佛教,季老非常重视玄奘的精神,反复提出中国一定要树立玄奘的精神。现在大众文化树立“小沈阳精神”,通过撒谎、通过作弊达到目的,我觉得很悲凉。玄奘取经没有什么丰厚的报酬,也没有什么高官职位等着他,但他仍坚定不移地往前走。
艺术文化方面,季老非常强调琴棋书画的修养。季老自己就写书法,有不少书法作品。他也喜欢画画,和范曾是好朋友。他在世的时候对我说:“你画的鱼有神游的味道,我很想要一幅作为生日礼物。”我现在很愧疚,因为太忙了,那个画是工笔画,要好几天才能完成,所以一直没有给他,很遗憾。季老也很喜欢听音乐。记得有一年中秋节,我到他窗外的“季荷”旁边拉《二泉映月》 ——他室外有一片自己栽种的荷花,所以叫“季荷”——结果第二天早上他告诉我,学校昨天晚上广播了《二泉映月》,播了三遍,真好听。我说那是我拉的,祝您中秋节快乐。季老对艺术文化很重视,所以他特别强调北京大学必须要有艺术教育。他认为没有艺术教育培养出的学生是干瘪的学生,缺少艺术的人生是不完美的、有缺陷的、被异化了的人生。
关于民间文化,季老对节日文化,比如春节、端午节,还有日常习俗,比如孝心、仁义礼智信等等都很看重。在这些方面季老一向身体力行。季老夫人年龄比他大,而且没什么文化,但他和夫人却能白头到老,让很多人很感动。他总是给同事以尽可能的帮助。在此我讲一件小事。北大另外一个很有名的教授跟季老一直有矛盾,季老就跟我说:“我做系主任和副校长时都力求尽可能多地照顾这个老师,职称让他先评,教授让他先当,但他还是有意见,我也没办法。我只能尽到我的心意,他不能理解就算了。”这些事他都是对自己委曲求全,让别人感觉更舒服些。
对于做好中国学问,季老特别强调考据之学、辞章之学、义理之学都必须做好,少一条也不行。在做学问方面,季老讨厌望文生义,随便瞎说。
做好中国学问的同时,季老也强调要汇通中西。他告诉很多北大青年学者,包括我,要把外文学好。他本人就懂多种外文。他对不正的学风很反感,要求不管别人怎么做,我们要坚持北大的学风。
季老做人给我一个深刻印象是心怀天下,“至广大而见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他乐于奖挹后生,支持年轻教师,比如我评职称、发文章,季老都非常关心。更年轻一些的学生,比如我的访问学者、博士生、硕士生,他们毕业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去看看季老。但季老太忙了,可能不方便见。我给季老打电话,他总是说:“马上过来吧。”我们十几个人就一起过去,围着季老谈话。季老精力毕竟有限,时间长了,他的秘书就提醒,要在15分钟内结束谈话。季老却反复说“没关系,没关系”。这样的大教授能和大家欢聚一堂,谈论这么长时间,而且告别后学生们都走了那么远还在招手,让同学们非常感动。
另外一点,季老对小花、小草、小猫、小狗非常有爱心。他养了一只猫,每次我去猫都趴在我的膝盖上。季老就说:“你是好人,猫能看出谁是好人。”他还喜欢养小乌龟。有一次他家里养的三只小乌龟有一只爬丢了,季老就吃不下饭,担心乌龟会死掉。后来我就到市场上买了一只相似的乌龟给他送去。季老像孩子一样很开心。没想到第二天丢失的那只小乌龟又爬了出来,四只小乌龟待在一起,季老就很疑惑,“怎么会多了一只呢?”后来我只好坦白了。有些人觉得像季老这么大的学者可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但季老实际上既具有慧眼,又有童心。我觉得光有慧眼没有童心的人是很可怕的。
生活上季老极其节俭。在德国留学十年后,季老喜欢上吃冰激凌。但他家的冰箱很差,吃不完的冰激凌放在满是剩菜剩饭的冰箱中总是串味,有时是辣椒味的,有时是咸菜味的。他的秘书、朋友就买了个小冰箱让他专门放冰激凌,他知道后勃然大怒,觉得怎么可以随便花钱。季老家里的衣服、皮包、帽子、雨伞全是破旧的。我有次去看他就说,先生您这样有损国际形象。他哈哈大笑说,不会的,反而会为中国形象加分。
季老是一个学富五车、汇通中西的学者,在思想文化、艺术文化、民间文化方面都有很高的建树,但又是那样的朴素。季老是我见过的人中的慧者。
(作者为北大中文系教授、北大书法研究所所长,本报记者金涛采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