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过成都好多回了。但每一回我都会怔怔地问自己:我这一回见到的“成都”,能算是真正的成都吗?比如她的悠闲,她的散淡,她的恬静,在她那些带有千年陈迹百年伤疤的大街小巷星罗密布着的茶馆店,无处不在的麻将桌……如果这些都算不得真正的成都,那么,真正的成都又到底在哪里?
后来,我们去了地震重灾区之一的都江堰市。老实说,我们一行人都是带着极其恭敬肃穆的心情进入都江堰的。中午,饭桌上,好客的主人要给我们上酒。同行的所有作家都不约而同地婉拒了。大家都觉得,到灾区“参观访问”,不能为灾区百姓做些什么,最起码是不该喝酒。虽然这只是一种姿态,但我们也要表明,我们和灾区的百姓是同心的。我们知道,都江堰市内百分之七八十的建筑,在不能再使用的意义上,都已经被“摧毁”了。它们中的大部分虽然还存在着,但都等着被清除。大部分居民只能生活在简陋的临时安置区内。但是,从白天的生活场景看,这个重灾区你完全感觉不到他们的生活也是被摧毁了的。不仅没有被摧毁,应该说已经完全走上了正常。阳光下城市的熙熙攘攘,集市上的拥挤和热闹,街面的繁华、干净,你完全想不到,只不过“一墙之隔”,在他们身后,就是不忍卒睹的废墟,在那被压扁了的大衣柜塑料挂钩上,依然还飘零着一件残破的小女孩的毛衣,散落着单只的布鞋,在成堆的碎砖砾中还深埋着他们曾经的亲情记忆……而在生活安置区里,我们不仅看到了“无微不至”和“井然有序”,还非常意外地看到了正在进行的自行车比赛和烹饪示范课。还看到了一个老妇人用心地在安置房外一小角土地上栽种着的蔬菜。虽然她本人不一定会在这儿居住很久,因为很快她可能会离开这儿,要搬进新造的永久性住房里去了,但她仍然在用心地栽种着。
可爱可敬的成都人啊,我记得那一刻我是匆匆拍下了这个老妇人佝偻吃力的背影的。我想记住她,记住这一刻的“成都”……再联想在金沙遗址里看到的成都,你就明白,所有这一切的坚韧和坚强都是历经三千年历史熔铸的结果。成都的美丽是根植在三千年的坎坷里的。
是的,成都是古老的,成都是悠闲的,成都人是坚韧善良而富有创造性的。我们在成都近郊一个叫“三圣乡”的地方,找到了所有这一切的明证。三圣乡实实在在是个农村。但今天它已经被长大了的成都包围了。虽然被成都市包围了,它仍然在种菜种花,种荷花也种菊。我们在那里看到最现代化的温室大棚,盛开着最美丽的蝴蝶兰,我们看到了大片的残荷、耀眼的金菊,看到一些著名的画家、雕塑家在这儿盖的工作室和小别墅,看到由农民自己建起的小饭馆和供成都市民来休闲的庭院,我们看到成群结队的市民开着私家车来到这儿,享受野趣,自然少不了在这儿“经营”他们的成都特色生活场景:打麻将。我们还看到了一个开小饭馆的农家妇女,仅仅学了一年多,已经能画得一手相当不错的水墨花卉。据说她的画比她饭馆里的夫妻肺片、麻婆豆腐卖得还火。当我们这些自以为关心国家大事世界命运的“文化人”刚从中共十七届三中全会的文件里知悉“土地流转”这样的新名词时,带领我们参观这个三圣乡的一个农家小姑娘却十分熟练地使用着“土地流转”这词,向我们诉说这几年她的家乡发生的巨大变化。说实话,姑娘长得不算漂亮。但她的年轻,她的自信,她的从容、轻松、坚定,使她的眼睛显得格外明亮动人,她的语调格外的有穿透力,她的笑声也格外爽朗。她告诉我们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女孩,她的父母还在这儿种菜种花。她自己还将作为一个农民在这儿生活下去,但她肯定已经不是我们熟知的过去意义上的那种农民了。她在向我们诉说这一切时,我们听不到半点自卑,也无所谓“自豪”。她说得是那么的淡定自然,绝无半点自夸和自栩。我们结束参观时,她淡淡一笑,淡淡地说:欢迎再来,便飘然而去……
哦,又下雨了。成都的雨,总是那种在北方很稀罕见的小雨,淅淅沥沥,有时连那一点静得出奇的淅沥声都不会有。于是,隐约只见那细若蚕丝的雨丝悄没声地在各种树梢间温润地游弋、飘拂。真正的成都到底在哪里呢?而我就要离开成都了,也许我还应该再来,来一次、两次、三次……但即便那样,就能找到真正的成都了?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