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岁一回眸
八十六岁一回眸
——访美籍华裔表演艺术家卢燕
人物名片
卢燕旧影
卢燕,出生于1927年1月19日,原名卢萍香,祖籍广东中山县,出生于北京,成长于上海。卢燕的母亲是京剧演员李桂芬,很小的时候她曾跟随义父、著名京剧演员梅兰芳学习京剧。1945年从上海裨文女子中学毕业后,卢燕进入上海圣约翰大学读书,同年又转入上海交通大学学习。1947年,卢燕移居美国檀香山,在夏威夷大学攻读财务管理,兼修戏剧与演讲。1956年开始,卢燕移居美国洛杉矶,并进入加利福尼亚州巴沙甸那戏剧学院表演系深造。
1967年,她应唐书璇导演的邀请在香港主演了《董夫人》,她在影片中出色的表演为她赢得了第九届金马奖最佳女主角奖。1972年,她又应香港邵氏总经理邵逸夫及著名导演李翰祥的邀请前往香港拍摄了邵氏名片《十四女英豪》和《倾国倾城》,《十四女英豪》为她赢得了第十一届金马奖最佳女配角奖,而《倾国倾国》为她赢得了继《董夫人》之后的第二个金马奖影后头衔。在1986年贝托鲁奇执导的《末代皇帝》中,卢燕饰演慈禧太后,这部影片也获得了1987年奥斯卡最佳影片奖。1989年,在谢晋导演的影片《最后的贵族》,1993年华人女导演王颖执导的影片《喜福会》中,卢燕出演了重要的角色。进入21世纪以来,已是高龄的卢燕在《姨妈的后现代生活》《美人依旧》《团圆》《危险关系》等影片中同样奉献了精彩的演出。
一九七二摄制的电影《倾国倾城》海报
卢燕在二○一○年摄制的电影《团圆》中的表演平实而动人
今年是梅兰芳诞辰120周年,为“双甲之约”,从今年8月起梅兰芳之子、梅派掌门人梅葆玖带领梅派亲传弟子及再传弟子们,从梅兰芳的故乡江苏泰州出发,沿着当年梅兰芳的脚步一路巡演,今年年底将赴上海、香港,2014年还将赴美国、日本、俄罗斯巡演,更将踏上梅兰芳生前未了心愿的宝岛台湾的舞台。
作为梅兰芳先生的义女,已是86岁高龄的美籍华裔著名表演艺术家卢燕正在积极推动这次“双甲之约”京剧全球巡演,在卢燕数十年的演艺生涯中,她将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及作品介绍到了西方世界,同时也将各个时期具有西方特色、又符合东方审美的高雅艺术和流行文化带到了中国。不久前记者在卢燕女士在京期间对其进行了独家专访。
“梅派看起来很简单、很平淡,可是真要学梅派是最难的。它不能取巧,也没有花招,需要的是很深的内涵与功夫。”
记者:此次您是为纪念梅兰芳诞辰120周年巡演活动启动而来,如何看待这样的巡演足迹?
卢燕:我觉得这个意义重大,我也为这个双甲子之旅感到十分兴奋。梅葆玖明年也要80岁了,他与父亲的年龄加起来已经两百岁了。在梅葆玖还能亲身示范和上场表演的时候,开启这样的世界巡演之路真是十分难得的。梅兰芳先生在1931年的时候自费带着他亲选的剧目、演员和乐队到国外宣扬中国的京剧艺术,那个时候他就看到了中国的艺术,尤其是京剧艺术不同于他国艺术的精妙和独到之处。做一个好的京剧演员实在太困难了,有姣好的面貌、优美的身材、健康的体魄和幼时的训练,每一出戏后面都要有“功”。中国的京剧,外国人叫“total circuit(戏剧)”,包含了戏剧所有的技术因素,都要在一个人的身上具备。梅先生那时很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为了1931年的巡演筹备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时也没有政府支持,完全是靠一己之力,又赶上美国经济大萧条,好多人都劝他不要去了,怕票卖不出去,但是梅先生坚持要做这件事,是他的远见、毅力以及他自身的修养,使得他能够做成这件事。
我还想说说对梅派的看法。这个流派看起来很简单、很平淡,可是真要学梅派是最难的。它不能取巧,也没有花招,需要的是很深的内涵与功夫。从前所谓的青衣就是“抱着肚子唱”,整个人是不动的,而从他那儿开始就是要把人物刻画出来,他的青衣就吸收了花旦的表演方式,就有了“闺门旦”,典雅而又具有独特之美……梅先生给梅派树立了一个很好的样本,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有动机的,他的戏都是从人物性格出发,符合当时的剧情,在他的创作中加入了舞蹈还有拳术功夫,比如他学形意拳、太极拳,然后“化”到他发明的舞剑、舞翎子、舞盘子、舞绸子等动作中,不仅在艺术上达到了高峰,更是具有很强的开创性,比如在京剧配乐中加入了二胡,而同时又吸收了昆曲的身段。他人生最后一出戏《穆桂英挂帅》也是从地方戏里吸收过来的,所以说梅先生是将京剧提高到了一个新的水准,而这种提高并不是为了商业目的,而是艺术上的升华。
有一段时间,人们就说京剧讲的都是古时候的事情,怕不能吸引人们的关注,能不能把当时社会上的新闻编成戏文,这样就会有代入感,可以招徕观众,他也尝试了,编了一出《孽海波澜》,票房是好得不得了,但是后来他毅然决定不再编这样的现代剧目,是因为他觉得这样的戏不能代表中国传统戏曲最精髓所在,不是京剧应该发展的方向。而像《天女散花》《麻姑献寿》《洛神》《太真外传》,这些戏码则代表了梅派艺术的精髓,腔也好,舞台呈现也好,都是非常高雅的,有品位的、典雅的。
转回来说,从1931年到现在已经过去80多年了。当时梅先生到外国巡演时,看过的人都无比感叹中国京剧的艺术成就如此高超,尤其是莫斯科、纽约两站,使得世界戏剧理论体系除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布莱希特之外又有了一个梅兰芳学派,但是现在的外国人对中国京剧,尤其是梅派依然是相对陌生的。所以借着梅兰芳双甲子诞辰的契机,做这样一次巡演之路,再度起航推广梅派京剧艺术,意义很深。
“我此生的一大遗憾。是上世纪70年代来中国,特别想给京剧各流派的老先生们拍纪录片,但是没有能说服他们,现在这些人都已经去世了,我很痛心。”
记者:可否谈谈由您母亲到您与梅家交往的故事?以及印象最深刻的事情?您十几岁就登台演出,可否回忆那时梨园界是一个什么状态?您作为梅兰芳先生的义女,有幸与大师一同生活多年,梅兰芳也像亲生女儿一样对待您,您认为他身上最可贵的精神是什么?
卢燕:我从小在梅家长大,也算耳濡目染,但是为什么后来没有入戏曲行?第一,我没有天赋,第二,我从小身体又差,容易犯病。我的母亲就说我天资不够好,智慧也不够高,也不太会应付社交环境,如果做不到顶好的,不如不去做为好,就拿它当做你的嗜好也好,后来我就听了我母亲的话。我小时候念书很好,尤其是数学学得好,我的叔叔伯伯都在银行做事,母亲就让我学银行管理,再加上我本身很诚实,是个安分守己的孩子,能够赢得别人的信任,做财务管理是最为合适的。
记者:您当时在上海,包括在夏威夷大学学习研修的都是工商管理及财务,转行表演又是因为什么?还是家庭渊源和艺术熏陶的关系?您是从戏剧表演领域进入好莱坞的,好莱坞当时对于华人演员是持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卢燕:我那时到夏威夷的一家医院已经做了将近10年的财务,已经做到很高的职位了。那时我的丈夫正好要到美国去发展,我不久后也要随他前往,就婉拒了院长的好意。到了洛杉矶就又去学习戏剧表演了,心里总是觉得我是属于这门艺术的,总放不下。我后来在美国大学里给学生们讲中国京剧,尤其是梅派的花旦戏,就用英文给他们介绍唱词,那时中美还没有建交,我们在美国教授的戏曲课程也很有限,但是能够感受到很多人的热爱。
记者:您本身也是戏剧行出身,肯定理解京剧是讲究流派和师承的行当,您可否就这个话题谈谈?
卢燕:这不得不说到我此生的一大遗憾。我上世纪70年代来中国,特别想给京剧各流派的老先生们拍纪录片,趁他们还能演,把他们的看家戏一出出拍下来,也说一说窍门在哪儿,做一些示范。但是这个想法当时不能被他们接受,他们认为这是他们自个儿的艺术,不能被外人记录和传播,我很遗憾,尽管当时我是自己贴钱在做这件事,但是最终也没能说服他们。现在这些人都已经去世了,我很痛心,只能怪我自己的能力不够,没有做成这件事。梅先生是与电影结缘较深的一位大师,《生死恨》就是著名导演费穆先生拍的,也是中国电影史上的经典之作,还是中国第一部彩色戏曲影片。据我所知,梅先生为这部影片真是很费精力。那时他很红了,演普通一出戏顶多两个钟头,但为拍这个片子,一勒头就是8个钟头,那时他年龄也不轻了,可以说是辛苦万分,但是他很清楚,电影是可以留下来的,可以让后来人欣赏的,所以说他有这个远见和眼光。
记者:您认为京剧现在最大的问题在哪里?京剧是否真的变了味?
卢燕:我认为失落的是这门艺术的完整性。就说梅派,过去他有自己的乐队,有自己的琴师,这些琴师专门拉梅派的戏,他们会自觉地研究如何提升梅派的艺术,怎么配合唱腔最好,这些人都是真正的艺术家。这是一套完整的艺术。那么程派、荀派、尚派有各自的唱腔和乐队,形成了独特的派别及其风格。现在没有这样分的了,一个琴师出去必须要求什么都能拉、都能配,但是没有那种韵味了啊!最关键的是不可能再进入到那种出神入化的境地了,因为那个魂儿没有了。
“最早认识李安,他给我看他的毕业作品,我就觉得这个年轻导演不一般,《喜宴》我很喜欢,就在美国帮他推呀推,但是推不动……李安现在见到我都会说‘那时没有人理我,只有你理我,而现在大家都围着我转’。”
记者: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您三度获得金马奖,尤其是《倾国倾城》中的慈禧太后,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非常想听听您当时演戏时的故事。
卢燕:我很幸运,《倾国倾城》是香港的著名导演李翰祥执导的,他对中国历史、文学都有很深的造诣,虽然这部戏是在香港搭景拍的,但是很多人都以为是在中国内地取景的,我认为他是个天才。这部戏算是邵氏公司投资的大制作,有很多明星。我最佩服李翰祥的是,他既有艺术才干,也有管理才干。他每天早上8点准时开戏,到中午11点多结束半天拍摄,主要演员有谁,他就带着演员们去他家吃中午饭,他的太太烧的菜很好吃,我们几个演员在吃饭,他就利用这个时间剪片子,我们吃完饭,他让我们去看他剪好的片子,然后他再去吃饭。这个对于演员是很有帮助的,能够看到刚刚演过的戏是什么样的状态,接下来应该怎么找人物状态演下去。所以回忆起来,《倾国倾城》是我最享受拍摄过程的一部影片。但是还有一件很遗憾的事情,我一直以来都很喜欢武侠片,可是一直没有机会演。
记者:大陆观众对您印象最深刻的,恐怕是1988年贝托鲁奇的《末代皇帝》,从《倾国倾城》到《末代皇帝》,您是如何理解饰演慈禧这位权倾天下但又非常独特的女性形象的?
卢燕:其实贝托鲁奇本来是想让我演德龄公主的角色,因为他看过我在舞台上演的“小狐狸”的角色,这个角色和德龄公主很像,就是很洋派的那种。后来《末代皇帝》因人物角色太多,就把德龄的角色去掉了,我说我可以演慈禧,贝托鲁奇说这部电影里的慈禧80多岁,要找个老太太演。过了一阵,我在北京的片场又看到他,他很发愁说找不到合适的人演慈禧,这个角色又得会说英文,又得会演戏,还要年龄够大,我对贝托鲁奇说“你不需要老太太,你需要好演员”,我说,“你给我一段词,我念着试试,如果你觉得可以用就用,觉得不行就再找你想要的老太太”,结果一试就决定让我演了。
这部片子在国际上的影响还挺大的,符合一个外国人对中国的神秘想象和导演的独特视角,但是慈禧这个角色我当时心里是不大认可的,试装时感觉穿着就比较戏剧化,但是贝托鲁奇对我讲,他不是要丑化这个角色,而是从5岁的小溥仪的视角来看慈禧这个老太太的,是很恐惧和害怕的。贝托鲁奇是一个拍艺术片的导演,他有他的独特追求,与中国的导演有很大不同。
记者:上世纪80年代,您与谢晋导演合作拍过《最后的贵族》,据说这个小说原著也是您介绍给他的,那时您更促成了不少经典作品引入中国,比如话剧《洋麻将》,包括电影《音乐之声》,其实作用和影响都很大。
卢燕:早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就很希望到大陆来拍戏,但是当时没有机会,也不太可能合作,就去了香港,后来还去了台湾。直到上世纪80年代,大陆逐渐开放了,我也听说谢晋在找拍摄题材,就向他推荐了白先勇的《最后的贵族》。早在上世纪60年代时我就同白先勇还有一位导演和一位制片4个人共同组织了一个“四傻公司”,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因为我们都不为了钱,想游说一些企业商人,希望他们只担负电影制作费,剧本、导演、演职都不要钱,如果赚了钱再给我们,不赚钱就不给,但即使这样都没有人愿意投资。
我们当时首选的作品就是《玉卿嫂》,但是一直未能成行,把《最后的贵族》推荐给谢晋,他终于拍出来了。但我一直觉得遗憾的就是当时没有演成《玉卿嫂》(1984年,由张毅执导、杨慧珊主演了电影《玉卿嫂》),真的很喜欢那个剧本和那个角色。
《洋麻将》在国外是一出很有名的剧,就两个演员演,完全靠对话,非常有意思。那时我到北京人艺找到英若诚,我说我翻译,你导演,然后我们两个人演,英若诚很喜欢这个戏,拿着本子找院长于是之,于是之看后很喜欢,再加上排练要6个月,我那时也不可能在国内待6个月。后来于是之和朱琳演了这个戏。
记者:您在不同场合表达过对李安导演的称赞,从《卧虎藏龙》到《断背山》再到《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李安确实令好莱坞十分信服。作为奥斯卡的专业评委,您认为中国影人的国际影响力如何?
卢燕:李安真是给我们华人争了光。尤其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确使得每位奥斯卡的专业评委都对他肃然起敬,这是特别不容易的。因为这部片实在太难拍了,许多美国名导演都知难而退,李安用了4年的时间拍摄,而且用3D拍摄一部艺术片,之前谁都没有尝试过。从影片的思想高度,到全球范围合作的方式,都是令人从内心深处佩服的。我认为李安是一个非凡的人,而且非常有修养,德才俱佳,很难得。我心里还有一个很敬佩的影人就是成龙,他也是为我们华人争了光,他的影片都是正面积极向上的,教人们为善,教孩子们如何努力争气,这是正确价值观的传达。他们两位都很谦虚,又有德,又有艺,而且都是百折不挠,最后才获得成功。
成龙刚到美国去时,没有人理他,李安也是这样,他们都是背后下了很大的功夫,吃了很多苦。最早认识李安,他给我看他的毕业作品,我就觉得这个年轻导演不一般,《喜宴》我很喜欢,就在美国帮他推呀推,但是推不动,那时中国人在电影界的地位也不行,直到《喜宴》拍完8年以后,大家才慢慢看到它的价值,可以说是慢热的,这要耐得住多少寂寞……李安现在见到我都会说“那时没有人理我,只有你理我,现在大家都围着我转”。听他说这个话我很欣慰。
(感谢北京电影学院黄式宪教授提供的帮助)
(编辑: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