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朱航满随笔集《书与画像》
高贵与诗意——读朱航满随笔集《书与画像》
军旅学者朱航满说他第一次读到胡河清的批评文字,立刻被那些奇妙而清秀的评论文字所折服。“初读第一段,就简直惊呼,这哪里是所谓的评论语调,这分明是在写《红楼梦》嘛。”
作为一个文学评论者,作为一个看重写作的人,自然不会仅仅满足于这样的折服。于是,在他自己的随笔集子《书与画像》里,不难发现他对这种折服的心仪。譬如在他谈论胡河清的文章《日暮酒醒人已远》中劈头便写道:
一九八六年,胡河清开始经常失眠。在不久前的一个春日,他偶然读到了一册《黄帝内经》,忽然感觉到自己似乎被一只灵异的手指打开了天眼,这短暂的感受让他有机会看到了隐含在人类精神隧道中的某种秘景。那些失眠的夜晚里,胡河清常常会在他居住的一所历史久远的公寓里,面对无边的黑暗,望着花园中老槐树诡秘的黑影,憧憧而思。
这样的文字,不但类似于小说的格式,而且颇有几分魔幻色彩,自然更迥异于一般意义上的评论语调。这当然可以看作是朱对胡氏及其文字的一种致敬。
他的另一部评论集《精神素描》的跋记,基本可以看作是朱对自己写作之精神谱系的梳拢。内中分别谈到胡兰成、胡河清和苏珊·桑塔格。这是朱惯用的技术,连类而及,习惯排比和对比。其中在谈到他所心仪的胡河清时,他说,“就像没有人喜欢自己的孩子呆若木鸡一样,没有人愿意读干枯乏味的文章。然而,恰恰是近几十年来,我们把评论文字弄得晦涩呆板,不堪卒读,那些如复制线上流淌出来的文字犹如坚硬的石块一样占据着我们的心灵。因此,我拒绝阅读那些毫无美感和创新的评论文字,而喜欢阅读那些优美又令人温暖的文字……”
如果说干枯和坚硬还可以作为某种有个性的文学风格得到人文关怀意义上的认同的话,晦涩呆板则的确是阅读的一个无法逾越的障碍。不过,正如朱航满所说,这种晦涩呆板,偏巧是流水线上汩汩流淌出来的标准件之基本模型。其实,这种貌似标准化的学术八股,远不止评论文字一域,而是弥漫在更为广大区域里的一种挥之不去的刻板格式,其中透露出的,除了制作者思想的因循窒碍,更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力图给人评论乃至学术即如此,不如此者非我族类的恫吓。
记得当年看到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我就曾有朱航满目击胡河清文字时所感受到的那种惊艳和钦佩。但令人遗憾的是,时至今日,这位在密支那负过伤的前退役少校团副,依然在大陆史学界埋身于或多或少的质疑中,譬如他的所谓学术根基,尽管他未必没有受过专业训练。
不过,在覆盖性格式化的氛围中做出个体的抵抗,终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朱航满似乎在努力做着这些,总是将一些个人化的甚至具有文艺模样的感觉和书写,着意体现在自己的文字即便是评论性的文字中。前面所引用的讨论胡河清的那篇当然如此,但其实现得最为熨帖的,我以为倒该是写李银河之于王小波的《一个人的爱与孤独》。在这篇立论主旨在于王小波之成为王小波离不开其妻子幕后推手的文章中,不但开头就用颇有文艺味道的笔法写到王小波去世前的某些情节,而且通篇都可以看作是王李二人情感精神事略的本事描述。
这种个人化感性元素的着意介入,实在说该是评论体文字的另类。这种介入乃至把握的效果究竟,当然要由阅读者评判。尽管不愿意读干枯乏味文章的欲望,未必仿佛对自家孩子状貌以及质素的殷切期许,毕竟,我们处身在一个逐渐放弃体味,放逐阅读的时代。况且,评论文字,终究和小说家言,存在体质诸方面的差异,否则这两厢就不必分门而立了。不过,在一个过度追求僵硬程式化文本的宏大格局下,这种力图激活阅读情趣的介入,起码具有清新耳目、挑战常规模式的意义。
这种对文艺的要求,当然是一种具有诗意与高贵的要求。毕竟,在一个平庸与卑微氤氲的环境里,能够如实地表现出这平庸与卑微已属不易,实在说,这种表现其实已经委婉地表达了作为作家个人对这种平庸与卑微的态度。这态度的表现方式,或许有作家自己的迫不得已,或许也是一种生活智慧的表达。然而朱航满并不满足于此。这种不满足,如果说对上述的迫不得已还存有某种个中人的体谅的话,而对所谓生活的智慧,则多有不屑。
这种体谅和不屑的交集,便是渗透在他文字中按捺不住不吐不快的评点。譬如,说到某些作家学者移居到农村进行写作,他便说:“这样的生活方式和姿态对于每一个中国作家甚至中国人来说都是一种享受,因而首先在思想上不需要有深刻与神圣的道德标高,因为毕竟不是去那里改变农村或者像梭罗与陶渊明那样以平民身份回归田园,在简朴的生活中寻找精神的自由。”“每每读到他们所写下的文字,我似乎感觉到这些文人们在某种意义上似乎在扮演中国传统中贤达文人的角色”,“因而对于作家来说,他们笔下的乡村始终只能成为一个他者”。“扮演”,这个词或许会被人理解为刻薄,但无疑非常传神到位。当然另外一句并不刻薄,却更加到位:“你若是生来是个农民,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农村不是文人诗意的栖居地》)
其实,作为一个农业大国,对农村景况的体味,本该不至于缺位。但不能不承认,不仅仅是年轻一代,甚至许多有些年纪的人,以及有些年纪的文人,也未必真的有所体味,未必真的肯去体味。
(编辑:单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