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戒》 梅 里 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十七年的传统农村题材的创作中，柳青的《创业史》在社会意识及政治意识上有许多错误，也影响到了小说的整体构思，但却不妨碍后人给予这部作品很多肯定，乃至有相当高的评价？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赵树理的小说中，譬如《三里湾》《山乡巨变》；浩然的小说中，譬如《艳阳天》《苍生》。我认为，这是因为这些作品中的许多人物站得住。这些乡土人物的思想、性格、心理、愿望都是真实的，且按自己的生活逻辑都能发展到今天，而不至于“断裂”。更何况小说中还有富于乡土气息的生活细节和语言的描写，它们都具有艺术的力量。所谓传统现实主义的生命力，以及世界观和创作方法之间的矛盾，其实矛盾中也有着能沟通和能统一的方面，因为世界观并不仅仅限于政治观。

　　这也是我评价和肯定梅里的长篇小说《河戒》的一个基本出发点。《河戒》显然也是传统的，现实主义的和富有地域色彩的一种描写。它也按照社会的和历史的进程写乡村生活，表现三代人的生活，历时达半个多世纪。它当然没有前辈名家所犯的那种政治构想的失误，但它同样把人物塑造得非常生动和有吸引力，他们仿佛是前面小说人物的续篇，而在不知不觉中，历史则又展开了新的面貌。我在第一次见到作者梅里的时候，很惊讶，他模样如一介书生，文质彬彬，怎么能写出如此“土气”和生活气息浓郁的乡土小说。譬如他喜欢用一些方言，人物语言中常有“真招笑儿”（可笑）、“不大离儿”（差不多）等说法。譬如他喜欢和肯定的主人公都是老实而又能干，有执著追求的乡村人物，王三木、王石根、王水强等，他们要在青龙河畔生存与发展，摆渡，养殖，改造河滩，守护着青龙河；而在他们的周围，则又有一些个性各异，或聪明机灵，或有些狡黠，或有些贪婪的农村人物。作者说，这是因为他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几十年，对家乡有感情，对青龙河有感情，对农村生活及乡亲们有感情。这种乡村感情恰恰是传统的，且和他的前辈作家相一致。

　　梅里在小说《河戒》中建立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农村人物的谱系。在这个谱系中，农村干部并不是如十七年小说那样都是优秀的，是党的政策的化身；也并不是如当前小说那样，大多是坏的，是欺压农民的。他们在农村出生，为乡亲们服务，领导农村工作，也会犯错误或有些私心，却仍是乡亲中的一员，如瘿脖书记、公社牛书记等，这更贴近乡村生活的实际。梅里的农村人物谱系还有一个特点，他所描写的农村妇女、女性大多命运坎坷，却又有坚韧不拔的生活意志，在男主人公性格懦弱不敢出头的时候，敢于出头，性格刚烈或泼辣，如菊子、麦子、米儿、王水英、鲍真等，无不如此，这大概也是作者的一部分农村生活经验，构成了《河戒》的又一特色。《河戒》在几十年的历史叙事中写了王、李、赵三个家族的生活演变及其相互关系，这三家的关系并不是简单的矛盾对立的关系，也不是像许多农村小说那样，为了表现历史的演进，在历史的长河中便划分出了一些文化的冲突乃至政治的冲突。梅里更多地是写农村人情关系，人情关系构成叙事的动力。三家人虽有不同追求和性格及精神上的区别与冲突，但在遇到婚丧嫁娶、家庭变故时，仍要相互施以援手，仁义、厚道构成了乡村生活的底色。这便超出了以往历史叙事的一般模式。赵怀钱对儿子赵青鹤有一段骂他的“名言”，“年轻人吃喝嫖赌不算毛病，你得务正……”这看似矛盾的话，却很有意思，农村生活有它的底线，这“务正”也可理解为要对得起良心。人情叙事当然使小说家长里短，叙事节奏显得比较缓慢，但也使作品在不可避免地要写到几十年的政治运动：大跃进、饥荒、文革以及改革开放时，依然能做到注重生活细节和表现人物心理细致入微。可时代在发展，历史之河缓缓流淌，随着改革开放时代的到来，人情关系、道德关系中也越来越渗入了利益关系的冲突，历史是一只无形的手，以传统生活为基础，发现新的矛盾，梅里的创作由此也开始注入了现代意识。

　　人情，社会发展，历史演变，最后都汇聚到了一个人（或一个家族）和一条河的关系中，我认为这是梅里的《河戒》所作出的重要的贡献。青龙河是母亲河，生命的河，在小说中又是一条承载着历史文化和精神文化的河。这儿不但有古代的孤竹国，有叔夷、伯齐的传说，也有黄莺儿酒和家族的图腾。可青龙河最后断流了，这又是一个巨大的象征。《河戒》中王二木、王石根等经常有祭拜祖先、祭祀大河的举动，这看来是迷信，却反映他们和自然生态的一种相依为命的血脉关系。自然与历史文化、自然与社会生活融为一体，相互渗透和影响，这是一种现代意识，也是历史提出的新课题。中国的新文学是从写农村生活、尤其是从写故乡生活开始的，新时期以来农村生活小说也是文学的重镇，如《黄河东流去》《平凡的世界》《白鹿原》分别处在第二、三、四届茅盾文学奖的榜首。《黄河东流去》在历史叙事中突出了民族的文化人格；《平凡的世界》首先写到了城乡结合部，并开了打工文学的先河；《白鹿原》把民族文化转化为某种家族文化的描写。但现在，随着城市化的进程，对于农村和故乡的描写却有些沉寂。我觉得梅里的《河戒》对于前面所说这些优秀作品都有不同程度的吸收，但它写故乡却又融入了更多的自然意识，和人与大自然融合及重新建立起一种亲密关系的努力。因为在一定意义上说，保护生态环境也就是保护农村，保护我们的故乡，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保护农业文明。梅里的《河戒》或许在构思上还有不足之处，但它却拥有自己的特色，并在这个方向上作出了重要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