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像一片云
故乡难离也要离,这便是人生。人生就像一片云,风往哪里吹就往哪里飘。此说,出于我母亲之口,并非我的杜撰。
当年我到塞外青城求学,月色透过窗棂照耀着家里长长的土炕,炕温热,好似母亲温怀。那夜,我躺在母亲身边,翻来覆去久不入眠,这一去,何时再能回到慈母身边来?难以预测。夜,静极,惟清风微微敲击着窗棂,仿佛在说,不能入眠的还有我呢。
母亲轻咳一声,说,儿啊,还是睡一会吧,鸡叫头遍你就要赶路了,会困的,人困了就会冷。而后摸摸我的头,轻叹一声自言自语,哎,人生就像一片云,说飘就飘走了,风吹到哪里就飘到哪里,谁也无法拴住它。
父亲生前好友,本家白姓叔叔额斯日格是供销合作社车老板(家乡人指车夫),他捎我到几百里之外的通辽城,再送我上火车,去青城(呼和浩特)求学,是年我16岁。鞭子一甩,车便走开,妈妈紧跟车后急跑,跑不动了,便停下,伫立,挥手。留给我的是清风、明月和她一头飘动的白发。这是生活的剪影,定格成永恒,在我心屏。
唐诗人贺知章,有七言绝句《回乡偶书》流传至今,每每发人感慨:“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他比我幸运,少小离家老大还能回,我已白发皤然,却不得回去。更不敢想有“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美事了。
人生如梦,是指人生之短暂,犹如一场梦。而人生如云,则是指人生漫长的过程。从童年,飘呀飘,一直飘到一头白发。其间,理想的境界是:云在碧蓝的天空,处于动与不动之间,宁静而富有活力。在和谐的气流中,若遇暖流,就变成生命细雨,愉快地去润泽万物。若遇寒流则变成纷扬的雪,去清洁山河,呵护大地。不理想的境界则是,在不测的气流下,凝作一团,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那类乌云。这里有客观的因素,也有主观的因素,这是云的不幸,也是天地的不幸。因为它是暴风骤雨的起因,往往是毁灭的别一名词。
母亲怎会把飘云和人生联系起来想的,我不得而知,但细细想来,确有些哲思意味在其中。历史告诉我们,要想变作生命之云,来润泽大地和百姓,则需要智慧和道行。就像天空中,动与不动之中的那种得道之云。这需要修炼,这需要在复杂的气流中,持有不失本身重量和良知的守身意识。
在修身治国为人方面,我们的古代哲人,远在两千多年前就有精辟的阐述和指引。譬如老子,在他的《道德经》里就提醒我们:“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学者麦小舟先生的译文是这样的:“缤纷的色彩会令人眼花缭乱,纷乱烦躁的音调会使人的听觉不敏,太多的美味佳肴会使人的脾胃受损,纵情狩猎会使人的心态失常。”老子告诫人们,任何事物,过度则狂过度则害,因此要自觉守度,而不要过分追求。老子也要求治国者维持一种食饱腹、衣暖身的简朴生活,而不应去追求酒色财气般的奢靡享受。在如今的世界,物欲横流,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状况下,老子的警策,不无现实意义。
母亲说我是一片云,的确也是一片云。也总是在不测的气流中,流来荡去,身不由己。不过,总体来讲,并没有失去自然之云的本色。虽没有变作漫空漫地的生命之雨,然而也洒过一些毛毛细雨。也算是对慈母的一个交代,对自己的一个交待吧。如今我还是一片云,不过是躲于气流之外的闲云,闲云野鹤的那种云,静静地停留在蓝天一角,遇有清风舒卷几下,遇有月色枕月而眠。何时完全消失?那就听上苍安排,不急着走,也不赖着不走,顺自然之规律,绝不违抗。
依常识而言,云是地上的水蒸气上升至空间,凝作雾状的物体,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然而,云给人的遐想空间,远比其它自然之物要多。我的母亲,将它谓之人生,就是一例。
在每个人的童年,尤其在荒山野岭辽阔草地长大的野孩子的童年,恐怕没有一个不对蓝天里舒卷的白云产生过联想。它,给了我们童年太多的遐想和快慰。尤其在辽阔的蒙古高原,你仰躺在绿草地上读云,云是诗也是画、云是棉絮也是羊脂、云是牛也是马、云是玩伴也是向导,它引导你自由自在地遨游八际。使你的灵魂澄明而宁谧,你可以读到自己灵魂的平平和仄仄,你可以听到自身脉流的涓涓之声。假如人生,总是如斯,你就是身在天堂了。可惜,这一时光太过短暂,太过匆忙,来不及回味,它便离你而去。所以说,人的童年是一抹霞光、一朵浪花,一闪皆逝。
云入诗,在蒙古高原,是习以为常的事。以母语创作的诗人里,可以说无一不把云当作抒怀对象的。我的母亲是一位劳动妇女,然而她把云人格化,说明这个民族的心理特性,总是与大自然息息相关。
举两个例子,一个是台湾诗人席慕蓉,从小离家老大回,写了很多有关蒙古高原的诗歌和散文,画了很多有关草原的画,感人至深不必说,就说它的民族心理,也总是跃然纸上,清晰可见的。那年我到台湾访问,她亲自驾车来接我。她在淡水镇的家,离台北近一个小时路程。家里墙上悬着很多有关蒙古高原的画以及摄影作品。连生长于宝岛台湾的女儿出嫁时的照片,穿戴的也都是蒙古族式的。她的先生刘海北是物理学家,是汉族人,优雅而智慧,一身学者风度。听说一个蒙古族诗人来坐客,他特意买来牛肉,亲自为我烧饭,其情极为感人。慕蓉家背后是一座青青的山,长满了相思林。据说现在这个居住屋的择地、设计都是由慕蓉亲自来操办的。我揣想,这一选择,恐与她的爱情和久别的蒙古高原有关吧?不然,推开后门,迎面而来的,为何偏偏是一山的相思树?
她也是一片白云,从蒙古高原飘到了迢遥宝岛。她有一首歌词:《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经一位蒙古族作曲家谱曲之后,不胫而走,传遍全中国,不少听众为此落泪。为何?是深情的、与大自然血脉相连的民族心理,感动了人心,征服了人心。崇敬大自然崇敬故土,永远是这个古老民族的美好情结。
另一个,是远在加拿大的散文作家林楠,昨天发来邮件,说他落泪了。起因是,读到我发在上海《解放日报》上的一篇散文《明月草原静无声》之后,想念起故地内蒙古大草原,以及亲朋好友。
他也是一片云,被无形气流带到遥远的枫叶之国,离井别乡,身不由己。从照片上看,他的居处是很别致的三层小楼,环境优雅一片野气,推窗便可闻到唰唰的海潮声,看到逐浪的鸥鸟群。在日光月色下,常有鹿群来光顾他的庭院,是个神仙居住的所在。然而他,依然落泪。因为,此地非故地。心,无依亦无靠。如斯看来,人生,的确像一片云。所以,我的娘亲,对人生的比喻,至今令我浮想联翩。
(编辑:孙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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