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语人生
写作可以让人走多远?受杜拉斯写作姿态蛊惑的梅子用文字记下了时光里的一切琐碎,但并没有如想象的那样把写作视为“生命中唯一存在的事”。所谓写作,不过是关于人生的欲言又止的纷飞絮语,用文字为过往的生命编缀了一本薄薄的纪念册。——怀着对昔日声音、气息、味道、光影的回忆,梅子出版了她的散文集《我的梦树开满了花》。
在梅子的童年旧梦里,黄泥房子前的那棵梦树的每一条柔枝上都结满了毛绒绒的花球,每一个花球都是一个昨夜的梦。可是,正像作者自己所言,即使回到那棵梦树的面前,她既不能用双手解开那些已经长成一体的疙瘩,也不能忆起那些疙瘩里一丁点的内容了。梅子生于秭归的深山,如今那里只剩下“风烛残年的二叔和摇摇欲坠的老屋”;长于归州老城,因为三峡蓄水那里已经沦为水底之乡。和许多人的命运相似,梅子在乡村与城市、城市与城市之间几度徘徊,个体的生命在时代长河里随波逐流,最终在城市的一角暂居下来。
机械重复是城市生活的代价之一。生活既然如此忙碌且单调,生命便仿佛停滞不前,其实它已经悄然迅疾地一去不返,必须有所参照,生命的流逝才会以令人惊骇的面目显现。让梅子念念不忘的是,“祖母在灶屋刷锅的声音”(老人在89岁那年安详地去世)、“母亲坐在昏暗的油灯下扎那些永远也扎不完的鞋底”(如今也已年过古稀)、“打麦场上的捉人游戏”(玩伴已经烟散或者早逝)……这些回忆里的人与物,是本欲标明人生轨迹的坐标,却反而让真实的现在变得像梦境一样虚幻。
《我的梦树开满了花》是梅子的第二本散文集,57篇作品(含自序),粗略可分为人文游记、读书观影、即兴杂感和人生实录几部分,最动人的乃是约占全书三分之一分量的人生实录,其他部分若干篇什则因笔墨随意或缺少剪裁,成为全书命意与风格主线之外的离散点。在《兴弟》《当时只道是寻常》《红幺姑,绿侄女》《老照片》《弟弟》诸篇,作者以较为节制的笔触,回望了身后那道轨迹的曲折和枝桠,透出隐约的温暖和哀凉,让深藏着旧梦的花朵缓缓开放。
回忆所及,30多年前,一次普通的肺部感染让三岁的弟弟永远只活在那年五月,留给五岁的姐姐只一个小小的背影。“走时,他穿着一件绿底红点的花衬衣,下半身光着,身上裹着妈妈包头的方巾,他被放在一个找来的纸盒子里,埋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弟弟》)模糊的人生经由“母亲的回忆”补写在文字里,和许多以文字为业的人相似,梅子愿意强调写作的神性,也曾宣称人生最快乐的只有读书与写作,可生命的卑微与生活的刺骨却让所有写作显得虚妄。
“刚幺爹去世时,外面正冷雨纷纷。”在梅子《父母是我们的孩子》一文里写道,“一年时间不到,四个喝酒说话的老兄弟,全走了。父母说,他们感到天远地近了。”骑着铁驴子跋涉近一百公里的山中公路赶赴丧事,心里面临着怎样的离别,外人无从揣测,只看到“他们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为自己准备好了棺椁。我总是假装没有听见他们的话,也假装对他们的准备视而不见。”面对时间的推演所导向的唯一结局,也即叙述者和阅读者的必然命运,“视而不见”是无用的,写作是知其不可而为,仅如凛冬的阳光在彼岸投下人生的残影。
“让父母过一个安逸一点的晚年、给亲人用最好的药治难治的病、让子女接受最好的教育”让无数有理想的人们跌回现实的泥淖,有所不甘的人如梅子,仍不免提起笔来,不厌其烦地追述过去艰辛但多味的生活,描述小城里的鞋匠、守门人、小老板、卖衣服的女孩、麻将馆主,写上班路上所见所闻,写路人的闲言絮语,写钟摆式生活区间的风景变化……
在《路边风景》里,梅子有心记下了几个老太太的家常话:“我那老头子,经常在梦里看到他,我说,你没死啊。他说,我来看看你。一个人说,那是他想你,到你梦里来了吧。她的声音仍很高,哪是他想我,他死都死了,骨头打得鼓,不知托生到哪里去了。另一个老太太说,就是沙,是你想他,才做这样的梦,哪有死人想活人的,只有活人想死人。”这情景很常见,以至于人们似乎有这样的共识:只有活人还活着,死去的人才总还是活着。可活着的人们正在不断地远去,层层叠叠的沉重往事谁来承载?梦树只是瑞香科结香属植物,与其寄托于梦树,不若寄托于文字,写作因此回归了“记录”的本意。这是梅子这本散文集的启示。
(编辑:路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