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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觅古寺——从破禅寺获菩提语

时间:2012年11月09日来源:《中国艺术报》作者:彭兴林

  2010年元月3日,北京下了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大雪。没过几天,我去妙峰山访栖隐寺。栖隐寺在南樱桃沟村后的半山中。听村里人说,寺庙于前年开始重修,冬天不施工,就将上山的路堵死了。我只好从没路的地方向上攀。山上的雪没有化净,几次差点滑下来。

  考查完寺院后,已近中午,低头看看陡峭的下山路,心想自己是怎么上来的。这时一位守寺人告诉我,可由此上行,翻过山头,从山后下去就是有名的大觉寺,路也好走。谁知守寺人指的这条路,差点成了我的不归路。

  山后层林中似林海雪原,茫茫一片。下山的人行道很快就被雪遮盖得严严实实,只能凭着感觉前行。当我从一块高大岩石上滑下来的时候,已辨不清方向了。

  天渐渐地暗下来。我意识到死神就在眼前。我从包中取出一张纸,写下了自己的身份讯息,然后用相机给自己拍了一张脸,然后将相机关死。

  偌大的妙峰山,打电话求救又有什么用,能说明具体方位吗?何况天已经黑了。

  眼前的一颗颗大树,仿佛是一群黑白无常,向我挥动着哭丧棒。突然我看到这群“黑白无常”的一面,隆起一绺绺雪。于是,我意识到了方向。走了一段路后,树上有一个牌子,牌子上用红油漆写着探险者留下的坐标与求救电话……这也许是菩萨保佑,令我躲过此劫。

  这几年,我在北京地区考查佛寺上千座,历险何止这一次。三盆山访环秀寺遇盗,大悲岩访观音寺跌到谷底,西山访天光寺被当地人扣住,删去相机中的所有资料和照片等等,也记不清有多少次了。

  话又说回来,本人想寻觅北京的佛寺,并不是被迫的,而是一种情愿。菩提的西来意就是:一旦情愿变成现实,人的生命就会深刻一步。这也是在滚滚红尘,欲河滔滔中,最好的修心之举。于是,我万劫不悔地坚持了下来。

  寻访这些断壁残垣,不仅仅是探古寻幽的感官天地,而是在寻访中遇到的人和事与古寺文化的融合:执著与达观相悖而碰撞出的一种深奥的人生义理,使我悟到了一点什么。

灵岳寺

  斋堂白铁山·灵岳寺

  那是我去斋堂访灵岳寺。到斋堂镇下了公交车快已近午,原本我认为登山的路很艰难,一打听,到白铁山灵岳寺的路已修成了小公路。当地出租车的哥来招揽生意,只要有四个人拼车,每人只出五元钱,十五分钟就到达佛寺山门,又省劲又快捷。我很感兴趣,接着又有两位同志举手同意。那边有位上年纪的老者,正在整理他的行囊。我问:“老兄是去白铁山灵岳寺吗?”他点了点头。我说:“一块打车吧,就五元钱。”他笑着又摇了摇头。我心想,这位老兄真抠门。

  寺院在白铁山凹处。这里地势高峻,群山环抱。出奇的是,在这峻岭中有一块极其平坦的地,寺院在这里显得古朴、宽敞。有一种田园、山村的宁静气氛。寺院建筑基本保持完好,规模不算大,一路两进式。朝向坐北向南,中轴线上有山门,一进是天王殿,再进是释迦牟尼佛殿,山门两侧是钟鼓楼遗址。大殿的门都关闭着,没有香火及僧人。同车的几位朋友,一会儿就转完了,要再打来的车回去,还是五元钱。其中一位戴红登山帽的喊我:“先生,回去吧。只要到此一游,完了,何必认真。”我摆了摆手,让他们先走。也许他们认为我不够友好,或是像我一样认为那位老兄的“抠”。又磨蹭了一会,我便徒步走下山来。山道的两边,一会儿是峭壁,壁上爬落荆藤,山花稀稀撒撒地在藤蔓上挂着,像公园里的花墙。再过一段路,道的一旁有两棵盘曲的古树,树下有一间茅屋,屋顶已漏着天,屋壁全是用山石砌成的,还有两个圆形的窗。我爬上去从屋内向外一看,山那边的深涧与丛林,以及远山下的点点红瓦白墙的村庄,尽收眼底,刹那间感觉这间破茅屋里藏着无限风光,庆幸没打车匆匆下了山。

  在半山处,遇到了没和我们拼车的那位老兄,他走走停停,一会儿采几朵野菊花,一会儿又追逐山蝶,或离开大道,爬到山坡,去欣赏那块高耸的山石。我问他,如果像这么个走法到灵岳寺,等太阳落山还能赶下山来吗?他笑着说:“我为什么非到灵岳寺呢?”我说:“你不是来登灵岳寺的吗?”他淡然一笑:“我已经到了。”

  他这么一说,我似乎有些明白。拼车的那几位朋友是匆匆过客,而我是放不下的执迷者。可这位老兄,来了佛寺,却又不为佛寺,是无为而为的高士。我隐隐看见山下那条弯弯曲曲的柏油路。路上车水马龙,人流匆匆。山间灵岳寺那边好似隐约听到来自古远的梵音,是现代繁华与拈花一笑的碰撞。只有这位老兄,在碰撞中找到了自己。迷失本性的人,一心追逐外物。匆匆地来,必然会匆匆地去。

  佛说:破执可以去苦,放下可以求安。当然,为了取得正果,执着的追求是必要的条件。“不是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这便是“执”。“长空不碍白云飞,何需寻觅曹溪岸”,这便是“达”。过一阶段,回头清理一下,该带走的一定要带走,该放下的一定要放下。

德寿寺

  门头沟鲁家滩·高桥寺

  古代哲学家王微提出了“本乎形者融灵”一现象。他认为宇宙间自然万物都有灵性,人的灵性与自然界灵性瞬间契合,便感觉原来的景物不一样了,或瞬时产生达观异想。这就叫“融灵”。

  一年深秋,晴空万里,天蓝蓝的,没有一丝云彩。大早出门去探寻门头沟高桥寺。

  高桥寺是广智禅寺的俗称,寺址位于门头沟潭柘寺乡鲁家滩村西南三公里的山谷内,建于明代。寺院坐西朝东,寺东山顶上有一座石桥。因在山上建桥很奇怪,所以当地称为“高桥寺”。

  沿着山谷中盘曲的山路往上登,路一会儿窄,一会儿宽,一会儿是石板路,一会儿又成了碎石路。路两边的杂树叶被霜打得红似火,仿佛进入了杜牧“霜叶红于二月花”的诗境。独自行走在空寂无人的山中,红叶如落花似地飘洒在山径上,你不忍踏它,但又不得不去踏它。此时,如果有一位女沙门拿着一把扫帚在清扫这山径上的红叶,我定会丢下包裹,扔下相机同她一起扫。难怪甄士隐听完疯和尚他们的《好了歌》后,抢过袈裟披在身上,头也不回地同他们走了,这就是情景使然,心由境化。一人行走在野老讴歌、人境俱不夺的山径中,好似有了远离尘嚣,遁入空门的感觉。当情由景生、景由情化的静照之间,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有可能发生,这就是古人所说的“融灵”。

  其实,自然界中的山川河流、残垣古寺、树木花草,本无知、无识、无性。所谓的灵性诚然是由人所赋予的性情。所以,是人先动情,次感于物。那些整日怨天尤人,牢骚满腹,故作深沉的人是不会有“融灵”之性的。

  高桥寺的殿宇早已毁坏,破寺遗址中,只能找到散落的石构件,以及一些精美的石雕残片。从这些东西中,仿佛看到了昔日僧人闲扫山门飘落花的情景。唯遗址东边山顶上的那座高桥,基本保存完整。石桥的桥面虽已毁掉,但桥两侧的青石栏板与望柱依然支撑着桥面,才不至于倒塌。我怎么也弄不懂僧人为什么在山顶上建桥,不为流水,不为行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太阳已经西下,风也刮大了。我匆匆赶下山来,每转过一个弯道,就想看看有没有扫落叶的人。当然,这荒山野径中是不会有人来扫落叶的,今天没有,明天没有,永远也不会有。

  大兴旧宫·德寿寺

  前年去大兴区旧宫村寻访德寿寺,这里,一片白茫茫大地,哪里还有旧宫村?旧宫村全拆迁了,只有一个拾荒者在这片拆迁的屋基下翻找着什么。

  德寿寺建于清顺治年间,后来被一把火烧毁了。乾隆下江南时目睹惨相大发慈悲,从国库里拨来银两又重修了。乾隆还题写了碑文,制作了两座高大的御碑。当下,德寿寺的殿宇早已无存,只剩下两座孤零零的高大碑亭被墙围着,里边还有一只狗汪汪地在叫。

  我围着围墙转了一圈,东北角的地方矮一些,想要拿相机拍到碑亭的底部还是有困难。搬几块拆房子丢下的地基石垫高一点,用劲搬了几下没移动。看着很小的一块,应该在我的把握之内,还是搬不动。这才明白什么叫心有余而力不足。

  那拾荒者,是位中年妇女,穿的衣服虽旧,但很干净,红黑方块图案的上衣,裹在身上很不合体,显然不是自己的衣服。她走来问我:“想到围墙里边?”我摇了摇头,用相机向碑亭比划了一下。她明白我的意思,不费劲地将那块基石搬到了我想放的地方。我拿出一张钱来给她。她摇了摇头:“给我拍个相吧。”我说:“拍了怎么给你。”她说:“我不要,就是想看看。”我一连给她拍了好几张,便从相机取景窗给她看,她看到自己的相貌笑了,笑得非常开心。

  拾荒者的这一笑,突然使我想到遥远的一个人。他独自驾着木轮车,车上载着酒,沿着坑坑洼洼的山路向深山破禅寺那边行驶,走累了停下车举起酒坛向肚里灌酒,酒没了,他仰天大笑,笑得同当下的这位拾荒者一样开心。

  中国历代的知识分子,都很想追随魏晋人的风度,他们一路走来,踉踉跄跄地追到了现在。追归追,却是越追越远。物欲横流,容易被诱惑的人,恰恰又是这些所谓难以挣脱世俗、而又不甘心世俗左摆右晃的文化人。面对着一片白茫茫的旧宫村残迹,我困惑了,为什么追求了大半生的东西,竟被拾荒者的那一笑,笑得一钱不值,笑得荡然无存。

栖隐寺

  香山万安店·妙云寺

  拈花微笑的迦叶说,一切皆苦,无常幻灭,世间的一切万般分分离离,迁流转变,半无定数。执著地眷恋世间的至纯至真,大多到头来是好梦成空。

  周末天气晴朗,有阵阵轻风。背起行李包继续去西山考察破禅寺。早六时许从广安门寓所出发,搭乘四号线地铁去香山方向。虽周末,但车内的人依然不少,腋下夹着文件包的,手里拿着面包向嘴里塞的,个个行色匆匆。行色匆匆也许是人生的一种无奈,也许是凡夫平民的一种奋斗状态。也许,行色匆匆虽有些浮躁,但终归是对生命的热爱。

  我于北宫门出地铁,再换乘公交去香山下万安店村。妙云寺就坐落在村东头。妙云寺山门旁镶着文物单位统一制作的妙云寺石匾,而门上却书写着“石居”二字。我想这寺名的差异,一定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

  据说,这座寺院始建于乾隆年间,是国家财政拨款修建的。寺庙刚竣工,就被乾隆赏赐给了当时的山东巡抚贵泰,大臣们都为此纳闷。原来乾隆发现贵泰在玉泉山静明园有一块墓地,这墓地风水好,将来会影响大清江山的稳固,建这座寺庙主要是破他的风水,也叫“以毒攻毒”。在清朝的皇帝中,乾隆算是心计多的了,他创建了一个乾隆盛世,看似鲜花着锦,内囊却早已空了。他重用大奸臣和珅,又大兴土木,修园、建庄、筑寺,早把国力糟蹋透了。他建妙云寺的目的是破别人家的风水,岂不知正是自己破了自己的风水。可见世间好多事情往往聪明反被聪明误。

  妙云寺的山门一直关着,旁边有一个铁门也锁着。正在为进寺犯愁时,那边来了几位修缮寺庙的工人,交涉了一下,和他们一同进了寺院。妙云寺坐南朝北,俗称“倒座”。正方是大殿,东西各有偏殿。殿墙有的倒塌了,正在维修,唯寺院内几株参天的松柏树,见证了这座寺庙的盛衰。据说清末贵家后人将庙产卖给了驻藏大臣张家,张家不信奉佛教,遂把殿中佛像清除,改建成了别墅,山门上的妙云寺石额也被拆下,换上了石居。妙云寺的变迁,带走了匆匆的清王朝,当时的乾隆爷压根也没想到两百年后,他为稳固江山筑建的寺庙会成这个样子。还是迦叶说好,只有无求、无幻的淡定心态则无苦。

  房山白带山·磨碑寺

  磨碑寺,在古刹名称中怪怪的。寺院本是参禅念佛的,为什么还磨碑呢?

  这座寺院在房山区京西名刹云居寺周边的岩上村,离云居寺不远。云居寺刻有举世闻名的“房山石经”,这些刻经用的石板都是磨碑寺僧人磨制的。原来磨碑寺本是一座石料加工场。

  公元605年的隋代大业年间,一个云游僧人千里迢迢走来,他叫静琬,手执禅杖,肩披袈裟,云游到房山区的白带山,忽然发现夕照时分山顶有五彩霞光。静琬知道这是一处佛家圣地,于是他在此造寺刻经。自人类社会开始,就有了人类的劫难,这劫难大多又是由人自己制造的。公元440年到570年间,由于最高统治者的个人兴趣,佛界遭过两次劫难,灭佛、毁寺、诛僧、焚经。湖南衡山的一位法名慧思的高僧,面对着焚毁的经卷,没有仰天长叹,而是神色凝重地走下山来,他想寻得一位能够完成他心中大愿的人。他的大愿就是将佛经刻在石板上,永传后世,于是他找到了静琬。

  白带山,在房山区西侧,离北京市有一百多里地。那天,天气很晴朗,我从苹果园地铁口上来又换乘公交车,颠簸了近三个小时,才到了白带山下的这座佛教圣地。

  云居寺建筑面积很大,我的主要目的是想看看静琬僧人的巨著“房山石经”。任何一项庞大的工程,决不是由一人一世所完成的。静琬圆寂后由他的徒儿接替,继续磨碑刻经不止。这样一代一代地接下去,历经六个朝代,一千多年的时间,一项浩大的令人不可思议的工程完成了。共刻佛经1122部、3572卷,刻经所用石板14278块。这些经卷现藏在云居寺旁边的一个恒温地下库里,我隔着玻璃,看到这一层层的石经板,仿佛是在体味一千多年厚重的文化积累,又似是一千多年活着的生命,一代接一代的僧人向我招手,仿佛告诉我,这不仅仅是锲而不舍,或是一种虔诚的信仰,更重要的是生命的服从。我被地室内这种无形的生命气流冲撞得踉跄,扪心自问,我的服从是什么?

  一万多块刻经的石板,全完成于磨碑寺。这座不起眼的小寺,同样承载着巨大的文化沉淀。磨碑寺的山门、围墙早已拆毁,现在只残存一座正殿,殿墙蹋了半截,屋顶也已半边朝天。我想这座带有历史层累性的文化工厂也许很快就要倒掉。

  时间已近傍晚,太阳被白带山慢慢吞没,我没有看到霞光,却看到从磨碑寺通往白带山藏经洞的一条石板路,这路足足有二十五公里之长。

  十多年下来,寻觅古寺寻到了什么,是那种深奥的人生义理吗?回答是又不是。

  那年冬天大雪纷飞,天跟地就像被棉絮裹了起来。我打开窗子,西风带着雪花一块钻了进来,我静静地让它们尽情光顾我的书房。蓦地,好似从那边古寺中传来了隐约的梵音。于是,我关上了书房门,下了楼,冒着这铺天盖地的大雪又去寻那西方的梵音。

  法源寺今天山门洞开,大殿钟楼,玉兰树上,银装素裹,一片琉璃世界。只有几个僧人拿着扫帚打扫行径。还有一块刚打扫出的干净平地,撒满了小米,一群麻雀争相觅食,给这清凉世界平添了一些热闹。普渡众生,这原本是出家人的宗旨。

  一千多年前的唐贞观十九年,这里却是冤魂集结的地方,李世民东征归来,战死沙场的将士们的幽灵,在幽州上空不散,这位皇帝才在此建悯忠寺超度他们。当下的法源寺就是几经易名的悯忠寺,什么是“悯忠”?说穿了就是为皇帝老儿的荣华富贵,舍生忘死。

  雪不停地在下,一阵风带来了一阵异样的声音。释迦牟尼殿前,一位虔诚的信女,端跪在蒲团上,双手捧着一本经书,在超度着什么。她的身上、头发上挂满了厚厚的一层雪,口中念念有辞,但决不是念经文,因她手捧经书上的经文早已被雪盖得严严实实。心中有佛,声声便是佛音。是超度亡灵,还是诵咏《金刚经》,还是什么还愿情债,都无所谓了。因为她这一举动,足以令我在雪天里静静地淡定了多时。

  没有寻找到来自西方的梵音,却意外地发现了这净化心灵的凡声。佛说:“若不受诸法,我当得涅磐,若人如是者,还为受所缚。”寻什么寻,是向兰若古刹寻,是向皇帝老儿寻,还是向这位信女寻?其实最好是去向自己心中寻吧!

  一年又一年,到头来还是在凡尘未泯的世界里,寻寻觅觅。

  写于京都不了斋


(编辑:单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