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2007年5月15日。威海街头。两个路遇的人。
“你最近忙什么呢?”
“我在练歌准备参加‘5·23’歌咏会”呢!(自豪地笑)
“呦。不错呀!”(竖起大拇指)
……
在威海这个美丽的海滨小城,能参加“5·23”歌咏会这一当地最大的群众文化盛事,是市民莫大的荣耀。比如在一个工厂,如果哪一个工人被选进了单位的合唱队参加歌咏会,他的工友就会向他投去羡慕的目光,还会主动帮助他干活儿。每年的5月23日,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纪念日,整个威海几乎可以说是万人空巷,这个“海在城中,城在山中,楼在林中,人在绿中”的小城,在这一天变成了“一切都在悠扬的歌声中”。
然而,包括威海人在内,很少有人知道,这个活动是由一个叫做邹树君的人提议的。但是,大多数威海人都知道有个“邹老师”,多年以来,一直在为参加这个歌咏活动的一些合唱团做指挥,平时会忙碌地教人唱歌。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了今年4月份——2007年4月6日,邹树君因患癌症逝世,4月25日,威海市发出了在全市开展向邹树君同志学习活动的通知,许多人这才知道,这个“邹老师”原来就是邹树君。
他只是用一生兢兢业业地做了一件事,他把这件事当做自己责无旁贷的责任;他也只是用一生认认真真地书写了一部作品,他把这部作品打磨得越来越精致,越来越富有生命力。
威海的“5·23”歌咏会始于1974年。
当年春天,市里在讨论以哪种形式来纪念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32周年的时候,邹树君率先提出了举办群众歌咏活动的建议——这时,距离邹树君从中国音乐学院毕业回到家乡,被安排到市文化馆从事群众文化工作不足一年。但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始终在思考的一个问题就是,群众文化活动该从哪里破题。
邹树君的建议绝非随心想就。当时的情况是:作为一个县级市,威海市区人口只有两三万;那个年代“样板戏”一花独放,群众的文化生活单调乏味,他们对丰富多彩的文艺活动有着深深的渴求。正是基于对文化事业的热爱和对基层群众的深情,邹树君认为,开展群众文化活动,需要首先为群众搭建一个活动的舞台。
幸运的是,邹树君的关于开展“5·23”群众歌咏活动的建议被采纳了!
于是,邹树君也就成了这项活动的主要筹办人和音乐辅导老师。也许他当时没有想到,从此,“5·23”群众歌咏活动成为威海坚持30多年而不衰的一项群众性文化盛事,并成就了威海的“歌咏之乡”称号。也许他更没想到,从此,他也与“5·23”群众歌咏活动签下了生死之约,与这项活动相伴了整整一生。
1974年5月23日,威海首届“5·23”歌咏会如期举行。许多老威海人对当时的盛况至今记忆犹新:接连三个晚上,能容纳4000多人的场地被挤得水泄不通。来自企业、机关、学校、农村的合唱队,一支接一支地轮流登台,一个单位接一个单位地演唱。当《咱们工人有力量》、《团结就是力量》、《我的祖国》这些群众久违的优秀歌曲被重新唱响时,雷鸣般的掌声和歌声和在了一起,观众们拍红了手掌。台上的人引吭高歌,台下的人激情满怀;歌如潮,人如海。这歌声就像一缕春风在人们的心中荡漾,这歌声就像一股清泉流进人们的心田,压抑在人们心头的情绪被歌声调动起来,就像火山爆发一样,人们沉浸在久违的欢乐中。
首届歌咏会的成功,让邹树君找到了今后工作的努力方向。
接下来几年,“5·23”歌咏会一年比一年盛大。邹树君和他的同事们也成了炙手可热的“香饽饽”。城市、乡村,车间、渔港,到处都能看到邹树君为合唱队员辅导的忙碌身影。
歌咏会带动了威海群众歌咏活动的蓬勃开展,也不断给邹树君的工作提出更高的要求。邹树君和他的同事们以群众歌咏活动为支点,不遗余力地进行音乐的普及提高工作。进村驻点时,邹树君白天和群众一起下地割麦收秋,晚上教村民们唱歌;为搜集威海民歌,他走遍城市乡村,登门拜访老艺人,用了一年时间编写整理出威海首批民歌专辑。那时威海的交通条件不方便,到农村去都靠自行车代步。远的乡镇一个来回还要走40多公里山路,山路崎岖,根本无法骑车,邹树君就推着车子走,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就这样,农村、企业、学校、军营……威海到处留下了邹树君的足迹,也留下了他的歌声。那时,白天上了一天班的邹树君,晚上依然还要上班。为了辅导群众唱歌,他经常一个晚上跑几家单位,常常是工作到深夜才回家。
也从那时开始,“邹老师”这个称呼传遍了几乎整个威海,几乎所有的人提起他,都会说“哎呀,邹老师真是太好了!”,人们习惯用“老师”表达对他的敬意,反而“邹树君”这个名字渐渐被人们遗忘。
从1973年到2006年,邹树君的工作变动了几次,但无论干什么工作,5月23日这一天,他一定会站在歌咏会的舞台上——即使在2000年后他身患癌症的情况下也不例外。
火热的群众歌咏活动让邹树君激情迸发,也让威海的基层群众受益匪浅。威海市启明合唱团的杨世华回忆说,抗击非典,邹老师带领她们唱《爱在天地间》、《我用歌声谢谢您》、《生命永不言败》;党的生日,唱《唱支山歌给党听》、《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唱《在太行山上》、《游击队之歌》……邹老师教她们唱的歌都是歌颂时代、歌颂祖国、健康向上的,每天唱着这样的歌儿,工作生活起来都觉得特别有劲儿!30年来,威海的群众歌咏水平也日益提高,引起了有关方面的重视,并顺利获得了“全国歌咏之乡”的称号。
2003年,中国音乐家协会的领导同志看了威海的“歌咏之乡”申报材料,感慨地说:没有想到,在一个滨海小城,在社会大变革的年代,一项群众性的歌咏活动能够历经30多年而不衰,“歌咏之乡”的称号他们当之无愧。
举行“全国歌咏之乡”授牌仪式那天,中国音协主席傅庚辰来到威海。当着众多音乐家的面,他拉着邹树君的手说:“谁说高等音乐学府的高才生到基层没有作为?就看你肯不肯做,只要肯做,就会有为。你就是很好的典型。谢谢你对中国音乐事业的付出,是你让‘歌咏之乡’歌如潮。”
2006年5月23日,邹树君最后一次走上“5·23”歌咏会的指挥台。在这之前,邹树君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90多公斤的体重已经降到不足60公斤。躺在病床上,邹树君心里还在琢磨参加“5·23”歌咏会的合唱团该唱什么歌。定下歌曲后,他又开始背谱子,随后再叫合唱团的骨干到医院来演唱给他听。一旦哪个声部、音符不对,马上纠正。歌咏会那天,熟悉情况的人都想,今年的歌咏会,可能见不到邹老师了。而这时的邹树君在想,这样的歌咏盛会,自己今后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参加了,他要再见一见他的观众,他要再看一看他熟悉的舞台。邹树君让他的同事在他指挥的曲目演出前5分钟把他接到后台。大幕拉开了,人们看到他们的邹老师又一次站到了指挥台上。当他走下指挥台,面向观众谢幕时,台下响起了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许多人眼里噙着热泪,用掌声向他表达内心的敬意!
30多年来,威海每年的“5·23”歌咏会,邹树君都是主要策划者。演唱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邹树君的满头青丝渐渐变成了缕缕白发。30多年的斗转星移,邹树君一直站在“5·23”歌咏会的指挥台上,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当年和邹树君一起毕业的中国音乐学院的学生中很多已经成名成家。而邹树君一生没能谱写过一部成名的音乐作品,甚至很多威海当地人都不知道“邹树君”这个名字。他只是用一生兢兢业业地做了一件事,他把这件事当做自己责无旁贷的责任;他也只是用一生认认真真地书写了一部作品,他把这部作品打磨得越来越精致,越来越富有生命力。
“这30年,我在专业上没有做出让老师满意的成绩,我只是用了30年时间来推动我们家乡的群众歌咏活动,现在我的家乡已经被中国音乐家协会授予‘全国歌咏之乡’称号。”2004年,邹树君在母校中国音乐学院四十华诞“生日”庆典上如是说。
“也许有人觉得得个‘歌咏之乡’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对于邹老师来说,那是对他最大的安慰!因为在威海人民群众的心中,‘歌咏之乡’是乐中‘极品’,是邹树君老师的传世力作,是邹树君老师最好的作品。”邹树君的学生、著名作曲家戚建波这样评价。
是的,邹树君没有作品,但谁又能说邹树君不是一个音乐家?
“邹老师”走了,他手持指挥棒的身影深深地留在了人们的记忆深处;他走了,他的歌声依然回荡在他到过的每一处地方;他走了,一年一度的“5·23”群众歌咏活动,威海人民总会想起他!
邹树君并不是一个职业音乐教师,但他教学的触角伸展到了各个层面,他的学生遍布威海城乡。
毕少军急忙开车赶往医院。凌晨,宽阔的道路上车不多,毕少军的心在颤抖,手在颤抖。为了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打开了车载电台。
菲利克斯·门德尔松《乘着歌声的翅膀》的清畅旋律让毕少军泪流满面。这一定是天意的安排,我亲爱的老师!你用歌声带给我们无限的快乐,现在你一定是乘着歌声的翅膀去了天堂。
现在,毕少军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恩师邹树君于4月6日的凌晨走了,永远。
在去殡仪馆的路上,毕少军不停地叮嘱司机将灵车开慢些再开慢些。他知道,这一次老师是真走了,老师这一走就永远永远也回不来了。从此后,他再想和老师说说话,听老师给自己上上课都只能在梦里了。他要亲爱的老师慢些走,要让老师再看一眼他热爱的家乡,再看一眼他熟悉的风景,再看一眼他热爱的大海。
1980年,只有17岁的毕少军在船厂当工人,他特别喜欢唱歌,同宿舍好友就向他引荐了当时在文化馆工作的邹树君老师。
“小伙儿挺好,就是有点瘦。”邹老师拍拍毕少军的肩膀。
邹老师仔细地询问了毕少军的工作情况,还问他以前唱过哪些歌曲。等到文化馆其他人都下班走了后,邹老师说,“真不好意思,人多地方小,我若是在这里给你上课,就会影响他人的工作。现在他们下班了,我们可以上课了。”
邹老师先将炉火灭了。细心的邹老师怕毕少军被炉火的煤烟呛着。
没有钢琴,邹老师就从抽屉里找出一个定音哨说,就用这个给你定个音吧。邹老师先让毕少军试唱了一首《二月里来》,然后自己又唱了一遍。邹老师唱的时候,提醒毕少军注意听自己是怎么运用气息、怎样吐字的。邹老师说,唱歌不能哼歌,要张开嘴,做到字正腔圆、声情并茂。
这就是毕少军的第一堂声乐课!
这一堂课成为毕少军人生道路的转折点。从此以后,毕少军开始了他的音乐人生。也正是从这一堂课开始,他与邹老师结下了永远的师生情缘。
后来,邹老师总是采取不定时的方式,辅导毕少军学唱歌。又利用一切可以提供的演出机会,让他参加演唱,锻炼提高他的舞台演出能力。毕少军跟着邹老师排演话剧,参加大小合唱、男女声二重唱,渐渐地,毕少军的歌唱水平在不知不觉中提高了。
1982、1983年毕少军连续两年参加了艺术院校声乐专业考试,结果都不理想。毕少军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这块料。一天,邹老师把他叫去,语重心长地说:“两次考试没能考上,你心情不好,这我能理解,但你不能因此就停滞不前。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考学的过程也是学习和积累的过程,我对你是有信心的,而且我相信你只要努力,一定会成功。”
邹老师亲切的话语就像冬天里的一束阳光,给了毕少军重新学习声乐的信心。为了增加给毕少军上课的时间,邹老师特意从市二轻局借了一间顶楼小耳房,针对考学的具体要求,为他制定了系统的学习方案。三伏天里,太阳烤得小耳房里像蒸笼一般,汗水浸透了邹老师的衣衫,邹老师全然不顾。他一字一句的,从气息音准、节奏和歌词的含义来辅导毕少军。邹老师怕影响楼内单位办公,就带着毕少军到楼顶大平台上去练习。1985年毕少军又一次参加了高考,终于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山东艺术学院音乐系声乐专业本科。当毕少军把喜讯在第一时间里告诉邹老师时,邹老师竟像顽皮的孩子一样扭了扭屁股,然后使劲地抱住了毕少军说,“我们胜利了!”
毕少军毕业以后回到威海。他到邹老师那里报到的时候,邹老师非常高兴,拉着他的手说:“回来好啊,我们一起努力,来建设威海文化的绿洲。”
而在威海,像毕少军这样的邹老师的学生太多太多了。
如凭借创作《中国娃》、《常回家看看》、《母亲》、《咱们老百姓》、《好运来》等一大批优秀歌曲成为著名青年作曲家的戚建波就忘不了邹树君老师为他付出的心血。
戚建波记得那是上世纪70年代,邹树君老师驻村蹲点来到戚建波他们村,就住在戚建波的家里。当时的戚建波还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有一天放学回家后,他边写作业边唱歌。邹老师走过来。
“喜欢唱歌吗?”
“喜欢。”
“那我就教你唱歌。”
邹老师发现,小建波的乐感很好。
从那一天起,邹树君老师就做起了戚建波的课外声乐辅导老师,每天晚上教他乐理知识和发声方法。
后来戚建波考上了蓬莱师范学校音乐班。戚建波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回到家乡威海一中当了一名中学音乐教师。当时,邹树君老师组织的群众性歌咏活动正轰轰烈烈地开展,戚建波拉得一手好手风琴,在威海的各种演出舞台上人们总能看到戚建波拉手风琴的身影。但邹老师觉得戚建波的能力不应该仅限于此,应当还有进一步发挥、挖掘的潜力,邹老师开始鼓励戚建波创作歌曲。没有歌词,邹老师就自己动手写,然后让戚建波谱曲;没有发表的机会,邹老师就挑选其中优秀的歌曲拿到群众歌咏会上来演唱。几年下来,戚建波陆陆续续地创作了几十首歌曲,在威海已经小有名气了。为保持戚建波对歌曲创作的热情,增强他的创作信心,1990年夏天,邹树君老师大胆提出举办“戚建波声乐作品演唱会”。这一提议在当时的威海文化圈引起了很大反响。有人提出,为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毛孩子举办这样的音乐会,值不值?邹树君认为,只要是为了培养新人,就值!为了培养新人,他能够做到的,一定要想办法做到。
戚建波问邹老师:“办演唱会的费用怎么办?”
“我帮着你跑。”邹老师毫不犹豫地回答戚建波。
为了筹集这场演唱会的费用,邹老师一次又一次地往企业跑,寻求企业支持。
邹老师鼓励戚建波说,三十、五十咱不嫌少,一百、二百咱也不嫌多。
一天夜里,下着大雨,邹老师领着戚建波骑着自行车去一个企业拿200元的赞助费。雨越下越大,自行车骑不动了,邹老师就和戚建波推着自行车趟着雨水走。
邹老师刚买的新皮鞋被雨水泡变了形,再也不能穿了。
“心疼吗?”戚建波问邹老师。
邹老师笑了:“为你们这些学生还有什么可心疼的?”
为了保证音乐会成功,邹老师请来了唐诃、臧东升等著名作曲家来参加演唱会,让专家们对戚建波的歌曲逐一进行点评。唐诃后来在一篇文章中写到,能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中学音乐教师举办这么高层次的专场音乐会,这在全国也不多见。
这场音乐会给了戚建波前所未有的创作信心,成为戚建波音乐道路上的一个加油站、一个新起点。很快,戚建波的声乐创作进入了一个丰收时期,他的一大批优秀歌曲迅速红遍大江南北。
2004年10月,中央电视台“音画时尚”栏目为戚建波做了一个专集,演播现场群星云集。当年演唱戚建波作品的,是威海自己的歌手。如今在中央电视台演播厅参与演唱的,是全国顶尖的歌唱家,这是一个质的飞跃啊。戚建波把自己的老师请到了中央电视台演播厅,请导演把他安排到显要的位置上,并专门请歌手刘和刚为老师献上一首《父亲》,来表达他们父子般的情谊。
这些年,戚建波红了,也忙了,他常常要全国各地飞。但不论他人在哪里,他的心总牵挂着老师。自己的每一点进步,他都会在第一时间告诉老师。
2007年4月5日下午,在福州参加活动的戚建波接到毕少军的电话,得知邹树君老师病危。戚建波急忙搭飞机赶到北京,再从北京转机赶回威海。
戚建波回到威海后直接赶到医院,这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戚建波来到老师的病床前,看到邹老师已经不能说话了,戚建波难过地哭了。
“老师,我来了。”戚建波拉着老师的手说。
邹老师眼睛亮了亮,想对戚建波说句话,但他已经没有办法表达了。
戚建波知道老师已经与病魔抗争了七年,他也知道老师总要有这一天,但这一天真的来了,他还是心如刀割般的痛。他还是不能相信坚强乐观的老师会走啊,他一直认为死神会在老师的面前望而却步。他记得有一次邹老师手术后,他去医院看老师。邹老师说,“我不要紧,老师就是去天堂,也会唱着歌去的。”还有一次老师昏迷后醒来,还打趣地说,“刚才到那边看了一下,那边不缺指挥,我又回来了。”
这一次老师真的走了,戚建波希望的奇迹没有发生。他多么希望老师再多活几年,他知道老师还有许多的事要做。
邹树君并不是一个职业音乐教师,但他教学的触角伸展到了各个层面,他的学生遍布威海城乡。
在邹树君辅导帮助下成才的人,有很多很多。从事基层文化工作30多年,他办了上百期音乐培训班,培训了上千名文艺骨干。他的家经常是这样一种景象:钢琴前他在认真地演奏,钢琴旁音乐爱好者在动情地歌唱。他的家就是一个小课堂,是威海音乐爱好者的“音乐之家”。从邹树君的培训班和这个“音乐之家”里走出了多少文艺人才,邹树君自己也记不清了。
张芳原来是一名业余音乐爱好者。威海市举办国庆50周年庆祝晚会,她参加单位组织的文艺演出,指导她们单位排练的正是邹树君。认识邹老师后,张芳就经常向他求教。邹树君除了辅导她外,还经常推荐她参与一些文艺演出,给她锻炼提高的机会。现在的张芳已经是威海市环翠区文化馆的一名专业文艺工作者。
吕玉璋,威海驻军的一名普通战士。参加了邹树君办的几次音乐培训班后,对音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以后他坚持自学。退伍后,他考上了一所大学的音乐专业。当得知邹老师患病时,他带着一家三口从外地来到老师的家中,看望把自己带入音乐殿堂的邹老师。他说,他庆幸自己能够在威海当兵,庆幸能够在威海遇上了邹老师。
2002年,邹树君开始担任市老年大学音乐班的老师,后来又担任了区老年大学音乐班的老师,都是每周上一堂课。他非常珍惜向群众传授音乐知识的机会,总是认真备好、上好每一堂课。只要是邹老师的课,大家都爱听。
2006年12月5日,邹树君最后一次来到区老年大学上声乐课。身体极度虚弱的邹老师拿在手里的粉笔刚一接触到黑板,就从手中掉下来。邹树君拿起粉笔再去写板书,粉笔又掉了。粉笔掉在地上,砸在了学生们的心里。学员们知道他们的老师太虚弱了。终于邹树君用左手握住右手五指,用两只手的力量捏住粉笔,歪歪扭扭地写下《别亦难》这首歌名。他告诉大家,由于身体原因,这堂课后要暂时离开大家,不能继续给大家上课,但愿这不是最后一课。说完,他像过去一样,坐在课桌前教唱歌曲。学员们强忍着泪水,跟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吟唱:“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同学们心里明白,老师这是在以他特有的方式同大家话别啊,老师以他特有的方式表达了自己一生的追求。学员们哭了,他们知道,老师是在实在不能走上讲台的情况下,才告别了讲台!
邹树君的学员中年龄有大有小,只要喜欢唱歌,他就教。更让人敬佩的是,邹树君为所有的学生所作的这一切,都是义务的,从不要报酬。谁要和他讲报酬,他认为那是对他人格的污辱。有一次,有一个学员拎了几条鱼给他,他立马就火了,他说,你要是有这份心,就拿这鱼去孝敬父母吧!
邹树君金子般的心,赢得了所有学生的爱戴和尊敬。30多年来,他始终坚守着自己的信念和操守,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跋涉,用自己的知识和汗水,浇灌新苗、培育新人,让所有爱唱歌的人都能放开嗓子歌唱。他凭借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甘为人梯的精神,用自己的双手,托起了一个又一个“音乐之星”。
如今,这些学生中很多已经成为当地甚至全国的名人,戚建波还成了中国音协的理事,但是邹树君直到不久前才成为了中国音协的会员。“这是邹老师早该得到的荣誉,但他从来不去争取。”戚建波说。
送老师上路的那一天,启明合唱团的团员们在邹树君老师的灵前久久不肯离去。“到了天堂,我还组个合唱团,你们要来,我还要你们!”邹老师说过的话还久久萦绕在他们耳边。
2007年4月5日下午,邹树君最后一次把启明合唱团的几名骨干团员召集到病床前。他让他们都发发言,谈谈他们对今后启明合唱团发展的想法。团员们说完了,病房里面一片寂静。此刻躺在病床上的邹树君闭着双眼,脸色枯黄,呼吸已经有些困难了。团员们的眼泪再一次流了出来,他们努力克制着,不出声,怕被邹老师听见。于英出去打来一盆热水,走到病床前,将邹老师的双脚轻轻地轻轻地放进热水盆,然后轻轻地轻轻地给邹老师洗脚。于英心里明白,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为他们敬爱的老师烫脚了。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大滴大滴地滴在了老师的脚上。
过了一会儿,邹树君睁开眼睛,用微弱的声音说:“给我洗洗头吧!”站在病床前的医生轻声告诉正要去打热水的杨世华,现在不能给病人洗头,这样病人会着凉,病情会加重的。几个团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含着眼泪犹豫着,最后还是没敢满足老师的愿望。
邹树君去世后,杨世华、于英痛哭失声,她们说,这是她们终生的遗憾,她们当时真想给老师洗洗头,这是老师第一次主动提出来让她们帮忙啊,她们真后悔没有满足老师的愿望。
杨世华、于英是启明合唱团的团员。这个合唱团是邹树君创建的,一共有56名团员。
邹树君很早就有一个心愿,要亲自办一个属于自己的合唱团,带出一支高水平的合唱队伍,为威海的文艺事业培养更多的骨干。生病以后,他自知自己的时间不会很多了,这种愿望更加强烈。2005年,邹树君办理了退休手续,有了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就开始筹备组建一个合唱团。
说起启明合唱团的这些成员,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他们是像膏药一样硬贴到邹老师身上的,他们是硬缠着邹老师参加合唱团的。
当时杨世华和于英她们都在老年大学音乐班学习,邹树君是她们的老师,已经教了她们一年多。班上的学员文化程度参差不齐,但是他们都愿意听邹老师讲课,因为邹老师的课讲得通俗易懂,总是不厌其烦地先从音乐基础理论给他们讲起,再讲正确的发声、咬字,然后教他们学习视唱练耳。“老师,二分之一是什么意思?”邹树君乐了,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圆,“一个月饼分两半”。
学员们在课堂上津津有味地听课,课下也都愿意围着邹老师转。听说老师想组建一个专业合唱团,就央求邹老师带着他们,别不要他们了。因为他们知道邹老师是想组建一个高水平的合唱团,他们知道自己的水平不行。
他们还真给邹树君出了一道难题。邹树君知道依自己的身体状况,想训练一批毫无基础,年龄又偏大的学员实在是不容易。可当他看到大家热切焦急的眼神,便放弃了原来的想法,决定从零开始,成立一支50余人的中老年合唱团,带着他们努力向专业水平发展。
建团初期,最大的困难就是没有场地,没有资金。为了能够集中学习排练,在前后转移了四、五个场地后,市里老年大学的领导知道了这个情况,被邹树君的行为所感动,在学校教室很紧张的情况下,主动为合唱团提供了排练场地。场地解决了,活动经费又是一个更大的难题。威海有个启明假日酒店,是韩籍华人龙启明创办的。邹树君感觉“启明”这个名字很好,想以启明作为合唱团的名字,就找到素不相识的龙启明,向他讲了自己的想法。当时,邹树君已经做了三次大的切除手术。看着邹树君身上三条一尺多长的刀口,龙启明被深深地打动了,很快决定出资赞助,建立“启明合唱团”。
2003年6月20日,“威海市启明合唱艺术团”正式成立了。
学习声乐和视唱练耳最需要钢琴,邹树君考虑到合唱团的实际情况,自己悄悄花了五千元钱,买了一架二手钢琴用来给队员们上课。为了在有限的时间里早日把合唱团的水平提升到一定的高度,他采取大课小课相结合的办法,一个音符、一个字地指导团员们练习。然后再把歌曲录成带子让大家不停地听,他自己家的那台录音机,被团里用得破旧不堪。
在邹树君的辛勤培育下,启明合唱团的水平不断得到提高,有些优秀队员已成为各自工作单位或社区的文艺骨干。合唱团也开始经常代表市里参加一些重要比赛,参加市里组织的一些重大演出。
2005年9月,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山东省委老干部局决定在青岛组织一次老干部歌咏比赛。威海市代表队就是以启明合唱团为主体组建的。当时邹树君身体非常虚弱,团员们真不忍心再让他受累。但看他对舞台的那种眷恋,又不忍心劝他。那些日子,邹树君一次又一次地指挥合唱团排练,经常是满身虚汗。9月24日上午,合唱团从威海出发去青岛参加比赛。团员们发现,从前演出的途中或闲暇时总是谈笑风生的邹树君这一路上却始终紧闭双眼,默默无语。只有几个骨干团员知道老师已连续腹泻多日,身体极度虚弱。到了彩排现场,邹树君却立刻像换了个人似的,拿起指挥棒,精神抖擞地站在了指挥台上。晚饭后他又顾不得休息,组织大家继续排练。他一手指挥,一手捂着肚子,脸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可是谁也不敢劝他休息,因为明天就要正式比赛了!第二天早上才四点半,他又把大家叫起来,在招待所的走廊里排练到吃早饭。当合唱团登台演唱时,偏偏不巧,音箱出了问题,根本无法听清伴奏的声音。这时,邹树君以他对音乐的深刻理解和丰富的指挥经验,镇定地指挥合唱团完整地演唱了《在太行山上》和《在灿烂的阳光下》。合唱团的演唱博得了评委的一致好评和观众热烈的掌声。最终,合唱团获得了二等奖,邹树君获得了“指挥奖”。
2006年10月27日,一个启明合唱团的团员们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日子,那是邹树君最后一次给合唱团排练。那段时间,为了参加纪念红军长征胜利70周年的演出,合唱团正赶排合唱《四渡赤水出奇兵》。排练的时候,邹树君已经虚弱得站立不稳了。于英给他搬了把椅子,希望他坐下来指挥。“坐着怎能唱出情绪来呢?”邹树君把椅子推开,颤抖着拿起指挥棒,顽强地指挥大家唱这首歌。
尽管合唱团的团员们很认真地唱了一遍,但是邹树君不满意,继续指挥着满含热泪的团员一遍一遍地演唱。那天以后,邹树君再也没能指挥合唱团演唱了。直到现在,许多团员听到《四渡赤水出奇兵》这首曲子,还会想到当时那种场面,她们从邹老师去世以后到现在都不敢听、不敢唱这首歌。
那次排练以后,邹树君的病情急转直下。他对合唱团的指导就转到了自己的家里和病房。每次排练新节目,他把合唱团的几个骨干叫到家里或病房,先指导骨干们唱,然后由骨干们指导全团排练。一次,几名骨干团员去看望邹老师。邹树君一见到这几名团员就让他们唱歌,还执意要给他们伴奏。这时的他根本没有力气弹琴了,就用尽力气弹出一个个音符,在团员们的眼里,老师不是在弹琴,是在砸琴哪!
为了表达对老师的感激之情,为了减轻老师的痛苦,合唱团的团员就自发组织起来,轮流到邹树君家里、病房里看护他。邹树君的的双腿当时肿得很粗,于英就天天去给老师烫脚;张琳天天下班后去给老师按摩;其他的几个团员轮流去给老师做饭。大家千方百计给老师换口味,想让他多吃一点,多一点与病魔抗争的力量。
邹树君对合唱团的付出与贡献让团里的每个团员都至今难忘,但是他却从未利用合唱团为自己谋取过什么利益;他对团里的每个团员都精心照顾,却从没有求过他们为自己办什么事。一次,启明合唱团出外演出,主办单位给了1000元钱,邹树君把钱交到了团里。团员们商量,用这钱买海参给邹老师补补身体。邹树君知道后,自己掏钱买下了这些海参。
有一次团员们想悄悄给邹树君过一次生日,把他从家里“骗”到了饭店。邹老师知道团员们的苦心,语重心长地说:“吃的再好也就只是到嘴里有感觉。只要你们把歌唱好,比让我吃什么都高兴。”后来他对团员们说:“你们给我过了一个生日,却让我难受了一年。”
送老师上路的那一天,启明合唱团的团员们在邹树君老师的灵前久久不肯离去。“到了天堂,我还组个合唱团,你们要来,我还要你们!”邹老师说过的话还久久萦绕在他们耳边。
邹树君曾经说过,如果能再给他十年的生命,他不在乎收入多少,他只要做音乐,他只想再为威海的群众文化事业培养更多的人才。
“是你把我养大,
留下多少汗水,
是你教我成人,
付出多少苦累,
想起你的情我就心潮难平,
想起你的爱我就饱含热泪,
报答你啊,
只有一句话,
奉献不已,鞠躬尽瘁。”
这首《报答》,是邹树君平时最爱唱的,在病重期间,邹树君的儿子邹宁曾经几次看见父亲一边唱一边流泪。直到那时,邹宁才理解了父亲:父亲的一生做了这么多的事,对群众文化事业如此执着,也许就是源于这两个字:报答,他在报答给过他帮助的家乡父老,报答将他培养成人的党和祖国。
邹树君八岁的时候,父母离异,父亲离家出走,母亲随后病故,只好跟着姥姥生活。有两个数字他永远不会忘记:六块五和十九块五。他上中学时的人民助学金是六块五,上大学时的人民助学金是十九块五。他就是靠着人民助学金上完的中学和大学。
正是怀着对党和祖国人民的养育之恩的报答之心,1973年邹树君从中国音乐学院毕业后,毅然放弃了留在北京工作的机会,回到了家乡。他要用自己的所学来为群众文化事业尽点微薄之力,这一干就是30多年,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2004年8月,邹树君病情不稳定住进医院,经过检查,癌细胞已经大片转移。邹树君的爱人邹丽华陪着他去做肺镜检查。肺镜检查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邹树君当时痛得两眼都是泪。护士看他太痛苦了,就让邹丽华扶着他到办公室的椅子上面休息一会儿。谁知邹树君刚刚坐下,就从衣兜里掏出笔,趴在那里颤颤巍巍地开始写歌。邹丽华哭了。
出于对丈夫的爱护,邹丽华曾经试图劝说邹树君不要再出去辅导排练了,在家好好养着。但当邹丽华看到邹树君在家那种神不守舍的样子,又动摇了。她知道,让邹树君出去伤的是他的身,不让邹树君出去伤的是他的心哪!没有办法,学工的、对音乐没有爱好的邹丽华只好陪着邹树君到处走,随时照顾他。邹树君到老年大学讲课,邹丽华就成了老年大学的学员,邹树君在讲台上讲,邹丽华在学员席上看着他;邹树君到合唱团去指挥,邹丽华就到合唱团去,在一边当观众;每一次邹树君登台演出,邹丽华一定在台下,手里总提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着几件衬衣,等着邹树君。因为邹树君身体太虚弱,指挥一个曲子,汗水就会浸透衣衫,一旦着凉,病情就会加重,邹丽华心疼啊。有时一个上午邹丽华要给邹树君换三、四件衬衫。
邹树君得病这七年,大大小小的手术动了13次,住进医院多少次,家里的人都已经记不清楚了。但邹树君只要站在舞台上,只要歌唱,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挥动着手臂,昂着头,神采飞扬。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他浑然不觉。音乐成为治疗他疾病惟一的一剂灵丹妙药,音乐融入到了他的生命血液之中。他将生命的每一分钟都燃烧成为一个个音符。
邹树君曾经说过,如果能再给他十年的生命,他不在乎收入多少,他只要做音乐,他只想再为威海的群众文化事业培养更多的人才。
邹树君临终前跟妻子和儿子说,要穿着那件指挥服走。邹宁和妈妈哭了。邹丽华告诉儿子,这次可不能听他的。
邹树君要穿的那件指挥服已经很旧很旧了,有的地方已经破碎。为了告慰父亲,邹宁跟爸爸保证,让这件指挥服跟着他走。邹树君去世后,邹宁将这件指挥服在父亲的灵前烧了。邹宁知道,这件指挥服陪伴着爸爸度过了他最后的岁月,是他音乐人生的见证。
仰望着蓝天,邹宁相信父亲收到了他的指挥服,因为父亲说过,他到天堂还会成立一个合唱团,他还要做指挥。
后记
在威海采访期间,记者在所住宾馆的商务中心里复印有关邹树君的材料,服务员看见是有关邹树君的,就问,这是不是那个邹老师的材料啊,他得什么病去世的啊?在得知是癌症后,他轻轻地“哦”了声,沉默一会儿后,又轻轻地,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这么好的人不应该得这个病啊!”
“这么好的人不应该得这个病啊!”这句话在采访戚建波时,他说过;这句话在采访杨世华时,她也说过。还有很多认识邹树君的人,受过他帮助的人也都说过……在他们的心目中,邹老师这么好的人,是不应该受到这样的病痛折磨的。如果没有这病,他们相信,邹老师一定还会穿梭于威海的大街小巷、工厂田间,为大家教唱歌曲,带来欢乐。(本报特约记者 张永钦 本网记者 郭青剑 金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