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宁:一生不忘报答的父亲
http://www.cflac.org.cn  2007-05-18  作者:邹 宁  来源:中国文联网
 

领导和同志们:

我叫邹宁。在爸爸与癌症抗争的7年里,我陪伴着他度过了一次又一次生死难关。他去世以后,我的心情一直难以平静。爸爸不仅生我养我,还教我如何做人,给我留下了一笔丰厚的精神财富。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爸爸对群众文化事业为什么那样执着?从他生前的许多言谈中,我感到,这是因为爸爸的心里始终有两个字:报答!

爸爸生前最爱唱《报答》这首歌,病重期间有时还边唱边流泪。我曾经不止一次的听他讲:他8岁时,原本幸福的家庭突然发生变故,爷爷和奶奶离异,爷爷离家远走,奶奶随后病故。他从此成了孤儿,只能和他年迈的姥姥相依为命。在以后的日子里,有两个数字成为他永远的记忆:一个是6元5,一个是19元5。这两个数字,一个是上中学时的人民助学金,一个是上大学时的人民助学金。靠人民助学金,他才得以完成学业。他常说,自己一个孤儿,靠人民助学金完成了学业,用什么才能报答党和人民的养育之恩,他想不出别的途径,只能用自己的所学,为群众文化事业尽点微薄之力。

正是这份“报答”之心,促使父亲放弃了留在北京的机会,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1973年爸爸毕业前夕,面临着人生最重要也是最艰难的一次选择:是留在北京,还是回到故乡?

作为中国音乐学院建立之后的第二届学生,作为参加过国庆招待会等大型演出的高材生,作为一名优秀的团干部,他有充分的条件留在北京。而且他心里很明白:留京工作更有利于自己在专业方面成长和成才。

然而,他割舍不下我的妈妈。他们是中学的同学,大学时谈的恋爱。恋爱3个月,妈妈突发脑膜炎,被救活后,一度神志不清。在妈妈绝望的情况下,心地善良的爸爸,毅然与她确立了婚姻关系,承担起自己的责任。爸爸后来跟我说,他当时思想斗争很厉害,他和妈只有三个月的恋爱关系,就这样结束了别人虽然不能说什么,可是他自己的良心过不去,会一辈子生活在愧疚自责中。他当时做好了准备,就算妈变成了一个白痴,他也认了。爸爸毕业时,妈妈已经从青岛海洋大学毕业回威海工作,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需要他的照顾。这成为他选择回乡的一个原因。

同时,爸爸也知道,威海也非常需要他这样的音乐人才。当时国家音乐教育落后,大中专学生又不愿意到基层,基层文艺人才奇缺。他说过:那一年他在初中三年级,村里排演文艺节目,竟找不到一个识谱教唱的人。村里人认为他是个中学生,又爱好文艺活动,就找到他。可他只是跟着别人学了几首歌,曲谱面前也是睁眼瞎。那一次经历深深地刺激了他,也是在经历了那次刺激之后,他才下功夫自学音乐知识,并因此考取了中国音乐学院。他要用自己的行动,去改变这种状况,回报党的培养,回报家乡父老的养育之恩。

也正是这份“报答”之心,激励着父亲30多年如一日,在基层文化园地上耕耘不止。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唱歌是爸爸最重要的事儿。他自己唱,也听别人唱,更多的是教别人唱。他经常下乡,晚上经常在外面给各个单位排练节目,辅导学生,一年365天,很少休息。

我还没上小学的时候,我们家住在妈妈单位的平房宿舍。一到晚上,妈要上夜班,爸爸要去办音乐学习班,我就经常被爸妈送到邻居家寄存。天气好的时候,爸爸会带着我到学习班去。他把我放在一边让我自己玩,玩着玩着我自己就睡着了,爸爸教完课后再把已经睡着的我绑在自行车上带回家。有一次,妈妈正好又上夜班,爸爸要排练节目就想把我自己留在家里。他找人帮我做了一把木剑和一把木头玩具手枪,先给我讲董存瑞炸碉堡的故事,然后问我,小宁,晚上一个人在家怕不怕?刚听完故事的我说不怕。他就夸奖我,然后就用被子将我围起来,锁上门走了。爸爸一走,我就害怕了,胆战心惊的等他回来,为了壮胆,把收音机开到最大的音量,手里拿着木头枪,树着耳朵听动静,不知不觉睡着了。

爸爸有很多学生,一到星期天,家里会来许多叔叔,阿姨跟他学唱歌。妈妈那时的工作要“三班倒”,经常不在家,我童年的星期天,就是这样在不断认识新的叔叔,阿姨中度过的。上小学一年级时,爸爸就教我做蛋炒饭。那时他经常去乡镇办学习班,一去就是几天都不能回家,妈妈上班也不在家,我中午放学回来后就自己做饭吃。爸爸从乡下回来后,他会带我去海滨馄饨部吃碗馄饨。他自己一个都不吃,看着我大口大口地吃,我吃得越多,他越高兴。现在回想起爸爸当时的目光,里面全都是歉疚。

记得有一次放寒假,爸爸要到离我家大约七,八公里的孙家疃某部队排练节目。那天刮大风下大雪,天特别冷,家里那时没有暖气,他不放心我自己在家生煤炉子,就带着我一起去部队。要到部队还要翻一座山,当时还没有隧道,没有交通车,他就领着我步行。走到山半腰,我累得实在走不动了,脸被风刮得生痛,眼睛也睁不开。爸爸把自己的围巾给我围上,给我讲故事鼓励我继续跟着他走。我们父子两人大约走了九十多分钟,才走到了部队。部队的战士们看到爸爸和我一身雪花出现在礼堂,高兴地围了过来。

三十年来,爸爸辅导学生,编排节目,指挥合唱,一场接一场,一个单位连着一个单位,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在不知不觉中让岁月染白了双鬓,但爸爸从没有怨言。

也正是这份“报答”之心,支撑着父亲不顾疾病给他带来的痛苦,在他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为社会做了许多有意义的事。

爸爸在2000年的4月被确诊为直肠癌,当时妈妈和我商量先不告诉他。他做第一次大手术后的5月1日是我儿子的生日。那天,他和往常一样乐呵呵的抱着他的小孙子玩,看着爸爸和儿子抱在一起那股高兴劲,我的心在滴血。妈妈和我一样,饭桌上不敢看爸爸,心在流泪。吃完饭后,我躲到无人的地方自己放声大哭了一场。

爸爸的癌症发现时已经扩散,7年里,我陪着他去上海治疗了8次,在他与病魔抗争的时间里,他多次对我说:身患癌症不可怕,我随时都有上路的思想准备,活就要活得有质量,这个把握在自己手里。

他知道自己的病情以后,工作反而更加投入了。我理解爸爸,他可以舍命,却舍不得音乐。

一次,我陪爸爸到上海治病,刚刚安顿下来,他就说走,我还以为去医院呢,我说今天是礼拜天,医院不上班。他说,抓紧时间跟我去买资料。结果他带着我到了音像店,买了许多音乐资料。

2004年的8月,爸爸的病情不稳定住进医院,经过检查,他的癌细胞已经大面积转移。妈妈陪着他去做肺镜检查,肺镜检查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爸爸当时痛得两眼都是泪坚持做完肺镜检查。护士看他太痛苦了,就让妈妈扶着他到办公室的椅子上面休息一会儿。谁知他刚刚坐下,就从衣兜里掏出笔,趴在那里颤颤巍巍地开始为林业局写歌。妈妈心痛的哭了。妈说,你不要命了了你。爸爸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妈的哭声,完全沉浸在创作中,他创作的歌曲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后来林业局参加比赛的时候,这个歌还获了奖。

还有一次,爸爸刚从上海做完手术回家,环翠区工商分局请他写《东方红》三部曲,当时他线还没有拆,他就让妈妈使劲把他托起来,靠在枕头上写。

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前夕,启明合唱团即将代表威海市参加山东省纪念抗战60周年歌咏大会。当时爸爸正躺在医院里面打介入,下身被捆绑在床上,他放心不下合唱团,让合唱团员们到病房来,一遍一遍的排练。这是一次空前绝后的排练,在场的很多人都流泪了。我看不下去,多次想阻止爸爸。妈说,你不要拦他,你爸爸现在是为了音乐活着,那一天不和音乐说说话,你爸就没魂了。我和妈妈只能站在一边陪着他。

爸爸得病这7年,大大小小手术动了13次,住进医院多少次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他所承受的痛苦无法形容。但他只要站在舞台上,只要歌唱,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挥动着手臂,昂着头,神采飞扬。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他浑然不觉。音乐成为治疗他疾病的灵丹妙药,音乐融入到他生命的血液之中。

看着爸爸病中那种痛苦的样子,我和妈妈都试图劝说他不要再出去了,在家好好养着。但看他在家那种神不守舍的样子,又动摇了。我们知道,让他出去伤的是他的身,不让他出去伤的是他的心哪!没有办法,学工的、对音乐没有爱好的妈妈只好陪着他到处走,好随时照顾他。他到老年大学讲课,妈就成了老年大学的学员,他在讲台上讲,妈在学员席上看着他:他到合唱团去指挥,妈就到合唱团去,在一边当观众;爸爸登台演出,妈妈一定在台下。那些日子,妈妈手里总提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着几件衬衣。因为爸爸身体虚弱,指挥一个曲子,汗水就会浸透衣衫,一旦着凉,病情就会加重。有时妈妈一个上午要给爸爸换三、四件衬衫。

爸爸临终前跟我说,他要穿着那身指挥服走。妈哭了,妈说,这次咱可不能听他的啊。那身指挥服已经很旧了,有的地方已经破碎。我跟爸爸保证,让这件指挥服跟着他走。爸爸去世后,我将这件指挥服在他灵前烧了。我理解爸爸,这件指挥服陪伴着他度过了最后的岁月,是他音乐人生的见证。我相信爸爸一定收到了他的指挥服,因为他说过,他到天堂还会成立一个合唱团,他还要做指挥,还要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