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孙女眼中的外公、教师眼中的长者——“教育家”巴老
中国文联网讯 正当数以千万计的读者隆重庆贺巴老百岁华诞之际,我,一名普通的语文老师,感到无比激动,我急于要把巴老的一些鲜为人知的逸事告诉世人,让大家进一步走近这位文坛泰斗,了解他是怎么对下一代教育、沟通的,从而更直观地读懂他的人格、他的平凡和伟大。
谦逊又平淡的“作家-教师”形象
巴老的外孙女端端,当年在我们上海市五十四中学读高中时,尊师守纪,好学上进,性情又开朗,深受老师和同学们的喜欢。当得知她是巴老的外孙女时,我脑里闪出一个大胆的想法:端端天天生活在外公巴老身边,一定有许多关于当代这位文学大师的所见所闻。若请她把这些第一手材料(即便是点滴的)写下来,那无论对敬仰巴老的忠实读者,还是对正在长思想、长知识的广大学生来说,都不啻一本鲜活的教材。
于是我在端端的班主任杜清源的积极配合下,向端端布置了这道额外的作文题。在我的急切盼望中,端端不久便交上了一篇作文。端端用她质朴无华的笔触,向我们不仅生动地描绘出一位举世闻名又平易近人的大作家,还传神地勾勒了一位可谓是“教育家”的巴老!——当然,迄今为止,似乎还没有人称巴老为“教育家”的。但我总感觉到,巴老用他那1000万字的不朽作品,用“让在我心上燃烧的火喷出来”的炽热情感,时时、处处都在教育、启发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从这个意义上说,巴老堪称出色的“教育家”,端端只是其中受益的一个学生而已。
在端端笔下,巴老谦逊又平淡,就像千千万万平凡的教师一样。他谦逊得甚至宣布“我不是文学家”(见《文学生活五十年(代序)》),平淡得连生日也不希望别人为他过。
对此,端端耳闻目睹,更有切身的体会。她显然是十分动容地向我们讲述道——
“外公本人并不喜欢过生日,甚至反对过生日;可是他的亲朋好友,热爱他的读者们,总是相约来信给他祝寿,送来鲜花和蛋糕,年年如此。小时候,我特别喜欢这一天,我喜欢看绚丽的鲜花和精巧的花篮放满客厅,我喜欢各种各样漂亮又可口的蛋糕。而外公总是把最好的蛋糕留给我。现在我长大了,每到这一天,我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每过一个生日,外公又老了一岁,举步更艰难,动作更迟缓,我不愿意看到外公一天天衰老下去。……近几年来,外公总在沉思,也许是在回顾以往走过的路,总结一生的经验教训吧!他是那样的安静,似乎已与这屋子里的一切融合在一起了。”
巴老“反对过生日”、“总在沉思”、“那样的安静”……透过这些“关键词语”,一个孜孜不倦地耕耘,不事张扬地苦干的“作家-教师”形象,不是突兀乎眼前了吗?
三说端端和一代人的成长
对身边的外孙女,巴老在教育、培养上可谓煞费苦心。为了教育孩子,巴老表现出了最大的坦诚、最多的宽容。端端动情地回忆说:“外公是家中最疼我、最宠我的人。记得小时候我做了错事,外公总是替我说情,可结果却常常是我们一起挨训。虽然现在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少了,可我们仍然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疼我”、“宠我”的结果“却常常是我们一起挨训”——这段文字不免有些幽默。可以想见,巴老千方百计为孩子着想,宁可自己“挨训”,也要让孩子有改正错误的机会。难怪孩子要发自内心称“我们仍然是最好最好的朋友”了。
在端端幼年,巴老就给他题写了一句勖勉的话:“小端端应该是个好端端。”这是多么美好的期望。端端把这句话压在床头柜玻璃板下,珍藏在心里。然而,很多年过去了,小端端感到要让外公失望了:她似乎一点也长不大,常会做一些傻事,学习成绩一般……
但巴老很懂孩子心理,自有他的教育方法。他并不责骂端端,甚至没说过一句语气严厉的话,总是一如既往地关心她、爱护她,还向她讲述自己读书时的经历,鼓励她进步。在巴老901页的《随想录》中,有三篇文章是写端端的:《小端端》、《再说端端》和《三说端端》。可端端乍读这些文章时,心里怪难受的,因为外公在文中提到了她学习上的一些事,诸如每天有做不完的作业、动作慢、成绩不理想,甚至她写的“检查”……
端端感到,每个孩子都希望得到表扬,都希望展现他美好的一面。外公把“家丑”白纸黑字刺目地写在书上,再也抹不去,多不光彩啊!她伤心至极,竟大声地对外公说:“以后再也不许写我了!”
但以后,当端端再读那三篇文章时,却慢慢读懂了外公写作的真正意图:原来,外公是在对教育制度,对培养、教育下一代等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比如他提出“做一个普通人也好”,说“宁可让小孙女做一个普通人,也要让她过上快乐自由的童年生活。”又比如巴老记录了端端像修行人一样的生活:每天早上六点起床,给巴老穿好袜子,然后走下床去,迎接一天的学习。从学校回到家里,“休息不过半小时,就埋头用功,常常坐到晚上八九点钟,中间只除去一顿饭的时间。”由此巴老提出“孩子教育不能拔苗助长”,呼吁改变填鸭式的教育方法。
巴老完全是站在时代高度看待我们的教育问题,他关心的不仅是一个端端“我”,更是与端端同龄的一代人的健康成长!
“他掏给你的是一颗怎样的心”
那一次,巴老生日即将来临。当时,在电台为寿星点歌刚成时尚,端端也想送外公这份特殊的礼物——为外公精心挑选了《至高无上的爱》这首歌。电台马上作好安排,并通知端端:在巴老生日当晚播出她点的歌。端端欣喜异常。那天傍晚,深情的旋律响起,外公专心地听着,听着,非常入神,眼里似乎闪着泪光。然而,意外的是,主持人把点播人端端的名字念“错”了,原来是端端去信字迹潦草所致——这本是大煞风景的事,令端端好懊丧。然而,巴老却好像很满足,不停地对端端点头,说:“很好,我很喜欢……”
巴老就是这样,对人,总是宽宏大量,他最懂得孩子的心。
第二年端端生日前夕,收到了外公送给她的特别礼物——一套《巴金全集》。在第一卷的扉页上,巴老用抖瑟的手,一笔一画地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送给我的小端端。
我想,你不会喜欢我的书。但是有一天你不得不拼命翻读它们,因为你要知道你的外祖父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掏给你的是一颗怎样的心。谢谢你在电台为我生日点播歌曲,我觉得更多的了解你了,我可以续写我的《四说端端》了。不要说你向我学习,我们互相学习吧。”
看着这段话,端端眼里噙满泪水——是啊,谁都会被巴老对孩子的拳拳深情所感动。
“讲真话”的又一道闪光
最令人感动得不能自已的还有这么一件事:1991年底,当时的《中学生知识报》社编辑了一本《中学文学社团优秀作品选》。为鼓励中学生写作,我和主编赵崇岫先生忽然想请中学生所熟悉和景仰的巴老为这本书题词。这个想法一提出,我立马感到太唐突。因为九十年代后,巴老身体已不如以前,出门要坐轮椅,手也抖得厉害。他公开表示:“现在我行动不便,写字很吃力,精力、体力都在不断地衰退,以后我很难发表作品了。”端端也说:“除了看书和写作外,外公唯一的爱好是散步。自从他腿摔断后,就再也不能自如地行走了,这对他是件很痛苦的事。”巴老同时宣布对外“封笔”,不再写任何题词之类。
我硬着头皮把请求题词的想法跟端端说了,并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开始等待奇迹发生。两周后的一个星期四上午,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去教室找端端。正巧,端端手拿一只黄色的牛皮纸大信封正要到办公室找我。我还没开口,端端就对我说:“陈老师,外公的题词写好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头顿时一阵眩晕,但端端已把信封交到了我手上。我似乎还在梦中,惊喜地打开,一张薄薄的稿笺展现在面前,上面用黑色墨水笔按竖式写道:
“我们学习使用这一管笔,不是为了打扮自己,而是要更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
巴金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一日”
这46个字,骨力遒劲,一笔不苟,很有精神。看得出巴老写得很慢,写得十分费力。据端端解释说:巴老对外确实已经“封笔”,但知道是为孩子们自己写的书题词,就欣然破例同意。为了这个题词他念叨了好几天,几次想写,都力不从心。在前一天,巴老感到精神稍好,就赶紧提笔完成了上面的题词。巴老跟他忠实小读者的心是多么熨帖若契啊!
巴老如此精辟的题词,警策清新,尽洗靡曼,当时只在小范围流布过。它片言居要,辞警意丰,情味悠长,又一次闪射出巴老一贯遵循的“讲真话”思想的光芒。它而且用语又通俗易懂,纯由自然;“打扮自己”的设譬灵动,“不是”与“而是”的对比鲜明,言近旨远,给中学生读者,乃至一切爱好文学的人们以极大的教育、启迪和鼓舞。
端端当时还婉拒该书主编送上的题词稿酬。端端说:“外公再三关照,他一分钱报酬也不收。”这牵人情怀的话语,再次让我们看到了巴老的博大胸襟和崇高品格。(陈金生)
来源 2003年11月24日 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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