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来,一边写毛笔字,一边手拿钢笔。创作书法作品,也写些诗词文章。大脑不同的区域里,交替着兴奋与抑制,得到调剂,适当分解疲劳,感到生活还算充实。在一般情况下我算不上“自我感觉良好”的人,生产出来的精神产品,究竟如何,有待时间检验。20世纪80年代初,有一次同王朝闻先生闲谈,我自报奋勇为他写张字,问“写什么”,他说可以写张座右铭:“人贵有自知之明”,并说要挂在床头。老一辈艺术家的精神境界,我每一回忆,很受感动。
这次研讨会,与其说是对我某些成绩或观点的肯定,不如说借此机会对当前的书法理论问题作些研究探讨,研讨会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平台。书法创作要善于总结经验,写完一张字,放在桌上、地上琢磨,再挂到墙上观看,进而不断提高。书法的各项事业也是一样,忙碌之余,总要问个做什么,如何做。文化产品是精神产品,绝对不能以量胜质。我们的作品倘若污染别人眼睛,损害人的心灵,可以说“没有”比“有”好。但是艺术现象不那么简单,一般来说,一件作品,总有些可取之处,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优劣之分不能含糊,但不像一枚铜币可以简单到划分正反两面。所以格外需要认真探讨,发扬自由、民主精神。当前文化界缺少这种精神。有些学术上的问题,本可以也应当通过平等讨论解决,却停留在口头而不形成文字,或形成文字却走了调,有的仰仗领导表态,甚至本来无关法律的问题竟要诉诸法庭。书法界怎样?看来至少认真讨论的风气还不足。我们有时指说理论滞后于创作,倒不见得创作的状况比理论好,而是理论没有尽到应有的使命,理论对书法创作和书法事业诸种问题没有真正站在历史与时代的高度作出客观、公正的评判。理论降低了自身的品格。我想,无论书法的理论、创作和各项事业,都应当多思考自身的本体价值,以此为出发点和归宿,促进书法的可持续发展。我注意到,胡锦涛同志讲教育,讲科学研究,多次提到原创性思维和发扬个性问题。
读《庄子·徐无鬼》,有一则寓言,大意如下:庄子送葬,经过惠子的坟墓,庄子对随从的人说,有个郢地的人将一滴白善土弄污鼻端,泥土像苍蝇的翅膀一般薄,请一位匠石把它削去。匠石挥起斧子,只听得一阵风,把泥土削去而一点不伤鼻子。郢人站着毫不改容。这是一则寓言,我有次讲课借以说明技巧之高。后来再想,原来只讲了寓言的一半,另一半大意说:宋元君闻说此事,愿意亲自试试,可是匠石回答:“我以前果真有这本事,不过我的合作对象早已死了。”
这寓言想象力奇伟,十分富于哲理。匠石本领大得无与伦比,但如不是那个无比大胆又善于合作的郢人,匠石的本领必定发挥不了,所以对象死去,匠石的绝技也绝了。这故事后半段应当比前半段更重要,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俞伯牙、钟子期。知音多么可贵!真正的知音又多么稀少!我们当然不会因为知音稀少就停止工作,更不会因为缺乏知音而沮丧。实际生活中,知音也是相对的,并非一切与自己相同者才配称知音。“嘤其鸣矣,求其友声”,重在“求”字。为着追求真理,在某一点上切磋琢磨,达成共识,便值得欣慰。“和而不同”,才有真正意义上的探讨。强令求“同”,达不到真正意义上的“和”。所以应当多点宽容,学术思想上有分歧是好事,经过讨论,逐渐接近真理,仍旧只是相对的。书法最经典的“心画”理论,至今值得反复研究,今后不会终结。因为它切入书法本体,而本体体现事物真实的存在。我注意探讨书法本体,想由此通解书法的许多问题。但真正的理论决不阻塞而是打开研究问题的广阔通路。
也很希望书法(含篆刻)界在书法通史、断代史、风格史、真草隶篆竹木简陶文等书体专史、创作工具演变史,在美学、创作心理学、教育学以及书法与诗、画、楹联的关系,与音乐、舞蹈的关系,以及书法史的史学,等等方面,扩充专门研究的领域,开阔视野。汉字文化圈的国家里,书法的历史和当前动向,也应成为关注、研究的对象。当然还应包括西方对我们书法的解读也不可忽视。中青年朋友从事这些工作有许多比我们有利的条件。
我把新出版的两册“书画续谈”当做砖头,抛砖引玉是真诚的愿望。
(本文为作者在“沈鹏书法艺术研讨会”上的发言)
(编辑:晓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