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4日是中国现代话剧之父、著名剧作家曹禺诞辰100周年纪念日。北京人艺重排演出曹禺的“四大剧”——《雷雨》、《日出》、《北京人》和《原野》作为纪念。在北京、天津、湖北、上海,不同形式的演出、展览纪念活动如火如荼。
与此同时,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曹禺现象”也被重新提起:这位23岁就写出《雷雨》的天才剧作家,在39岁之后到他去世的47年间,再没能写出一部令他和观众满意的作品。对此曹禺的女儿万方对南都记者直言不讳:“我父亲被扭曲和异化了,一直到死,他都没能真正回复到他写《雷雨》时那个自由自在的灵魂。他晚年最大的痛苦就在于此。”
1
终点
“我要写一个大东西才死”
2010年9月7日,万方去看纪念曹禺百年诞辰的首场演出———新排的话剧《日出》,陈好饰演陈白露。
看剧过程中,万方敏感地注意到:在演员对话停顿的间歇,坐得满满的剧场里非常安静。她不由得想起近20年前,父亲曹禺病重在床,让她替他去剧场看一场《雷雨》。
那天,看完戏回来,曹禺急切地问她:小方子,观众反应如何?“我说,剧场非常安静,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爸爸就特别欣慰,他躺在床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好像说,啊放心了。”
“父亲晚年很少提及新中国成立后的作品”,万方说。9月24日是曹禺的百年诞辰纪念日,而整个九月,北京、天津、上海等地纪念演出遍地铺开。演出的纪念剧目包括《雷雨》、《日出》、《北京人》和《原野》,这些都是曹禺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作品。
1933年,清华大学外文系学生曹禺在毕业前夕写下了《雷雨》,当时他23岁。
北京人艺的老编剧梁秉堃是曹禺的学生,他掰着手指给南都记者算了一笔账:“从23岁到33岁,十年间曹禺写了七部戏,包括《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等等,差不多有五部是可以传世的。而他39岁(开始),(就是)新中国成立之后的47年里,只写了两部半戏:《明朗的天》、《胆剑篇》和《王昭君》,现在已经没人提。他后半生的创作远远无法与前半生相比。”
曹禺生前对此有清楚的认识。1983年春天,美国剧作家阿瑟·米勒应邀来华,到曹禺家做客。吃饭时,曹禺拿出好友、画家黄永玉写来的信念给米勒听。信中黄永玉对曹禺说:“我不喜欢你解放后的戏,一个也不喜欢。你心不在戏里,你失去了伟大的灵通宝玉,你为势位所误!从一个海洋萎缩为一条小溪流,你泥溷在不情愿的艺术创作中。”
这封信被曹禺小心地裱在一本装帧讲究的册子里。那天,他让英若诚将信中的话一字一句地翻译给米勒听。米勒事后回忆道:“曹禺念着信的时候,神情激动……我真不明白曹禺恭恭敬敬地把这封信裱在专册里,现在又把它念给我听时,他是怎么想的。”
万方明白父亲的想法,她记得有一阵子曹禺每天都拿这封信出来,看很多遍。上世纪90年代初,曹禺每天忙于各种社会事务的应酬。万方记得,有天夜里她突然听到睡在隔壁的父亲大声喊她,曹禺说:“小方子,我想从窗子里跳下去!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每天用嘴活着!”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痛苦,我要写一个大东西才死,不然我不干!”
有段时间,曹禺枕边总放着一本《托尔斯泰评传》。有时,他看着看着突然一撒手,大声说:“我就是惭愧啊,你不知道我有多惭愧。我越读托尔斯泰越难受。你知道吗?”
“我亲眼看到爸爸的晚年被一种痛苦持续不断地困扰,他想重新获得写《雷雨》时候的力量,但是他已经被异化了,他已经不是他,已经回不到原来那个曹禺了”,万方说。
2
天才 《雷雨》时期创作的狂飙
原来的曹禺是怎样的?
1933年,曹禺在清华大学图书馆写完了酝酿五年的四幕话剧《雷雨》。次年,慧眼识珠的巴金在读到《雷雨》后被深深打动,极力推荐后,1934年7月《文学季刊》第三期全文发表了《雷雨》。
1935年4月,几位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将《雷雨》搬上舞台,当时正在东京的郭沫若看后撰文,大赞《雷雨》是一篇难得的力作。
8月17日,《雷雨》在天津举行国内首次公演,立即引发轰动,评论家李健吾说“《雷雨》现在可以说是甚嚣尘上”,并赞其为“一部具有伟大性质的长剧”。
1936年,上海有剧团演出了《雷雨》。
曹聚仁曾写道,《雷雨》的演出,使它与“各阶层小市民发生关联,从老妪到少女,都在替这群不幸的孩子们流泪。而且,每一种戏曲,无论申曲、越剧或文明戏,都有了他们所扮演的《雷雨》”。茅盾后来也有“当年海上惊雷雨”之赞。
曹禺一夜成名。等到1936年,他的新作《日出》发表时,由萧乾主持,天津《大公报》副刊邀请了当时文坛上几乎所有大家,包括茅盾、巴金、叶圣陶、沈从文、靳以、李广田、朱光潜等进行了两次集体讨论,盛况空前。
同年,应校长余上沅的邀请,曹禺受聘为南京国立戏剧专科学校教授,后担任教务主任。大批学生慕其名而报考该校,此时曹禺26岁。
《雷雨》从一开始就被视为是一部反映社会问题的作品。郭沫若就曾评价:这个戏表现了资产阶级家庭错综复杂的恋爱关系。鲁迅则在看过《雷雨》日译剧本后对到访的美国记者斯诺说,中国最好的戏剧家有郭沫若、田汉、洪深和一个新出的左翼戏剧家曹禺。
但当时,曹禺的想法跟他们并不一样。在日本首次演出前,吴天、杜宣等留学生曾写信给曹禺,信中说:“为着太长的缘故,把序幕和尾声不得已删去了”。曹禺当即写了回信,表示欢迎他们演出,并谈了他的想法:“我写的是一首诗,一首叙事诗……这固然有些实际的东西在内(如罢工等),但决非一个社会问题剧。”对演出删去序幕和尾声他表示了惋惜。随后他在《雷雨·序》中进一步解释:“我并没有显明地意识着我是要匡正、讽刺或攻击些什么。……我用一种悲悯的心情,来写剧中人物的争执。”
曹禺的这封信发表在《杂文(质文)》月刊1935年第2号上。编者在文章后面还写了一个按语:“就这回在东京演出情形上看,观众的印象却似乎完全与作者的本意相距太远了。我们从演出上所感受到的,是对于现实的一个极好的暴露,对于没落者一个极好的讽刺。”当时围绕《雷雨》的讨论,几乎无一例外是关注其中暴露的“社会问题”,比如婚姻问题、家庭问题。
当时,左派的理论家对曹禺的评价并不高。比如田汉就曾称其对鲁大海的塑造是“对整个工人阶级的辱骂和污蔑”。周扬在1937年写的评论也批评《日出》“没有写出帝国主义来”。
1937年曹禺的第三部大戏,写农民复仇的《原野》在上海演出时,正逢全面抗战爆发,剧场没有几个观众。而在另一个剧院上演的抗战话剧《保卫卢沟桥》,却盛况空前。
1938年,曹禺在一个“战时戏剧讲座”上发表演讲称:“一切剧本都可以说有着宣传性的……我们的文艺作品要有意义,不是公子哥儿嘴里哼哼的玩意儿”。在当时全民抗战的氛围下,他对戏剧要义的阐述已经有了很大转变。
1937年,《原野》在靳以主编的《文丛》第一卷第2-5期上连载。1940年曹禺开始创作《北京人》,翌年公演。1942年初曹禺辞去剧校教职,到重庆唐家沱,创作改编巴金的《家》。
3
改变 挖去“创作思想的脓疮”
“曹禺的第一次创作危机就发生在写完《家》之后”,《曹禺传》作者、曹禺研究会会长田本相告诉南都记者,从《雷雨》到《日出》到《原野》、《家》,曹禺每一部作品都有新的探索和自我超越。而1942年之后,他似乎用光了自己的“生活库存”,开始尝试抗战时期流行的历史剧写作。
田本相认为,曹禺最丰富的“生活库存”,就是资产阶级家庭和没落的封建家庭及知识分子的生活。在改完《家》之后,曹禺似乎对他得心应手的这些题材已经挖掘殆尽了。另一方面,一开始就写出《雷雨》这样的作品,使他要再度超越自己变得很困难。
1938年曹禺在重庆首次见到周恩来。周恩来与曹禺是天津南开学校校友,并在南开新剧团有共同的戏剧导师。1940年和1941年,曹禺创作的话剧《蜕变》和《北京人》先后在重庆演出,周恩来都看了,并找人在《新华日报》发文支持《北京人》。作家陈白尘曾回忆,当时国共双方都很重视争取曹禺,国民党方面由张道藩做工作,拉曹禺入党,被他婉言推辞了。
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发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受此影响,曹禺决定写反映工人的《桥》。“《讲话》传到重庆,那时我不能全部弄懂。但我觉得应该反映现实斗争,应当去写工人农民。”曹禺到重庆一家私人钢铁厂调查了两周,创作了《桥》的前两幕,讲述民族资本家与官僚资本家斗争的主题。田本相认为,《桥》这部剧作尽管对现实的思索更深刻,但是“当他又一次逼近现实,他在艺术上就粗糙起来,不如他过去的一些杰出的作品,这倒是很令人费解的。”
1943年曹禺远走西北,到敦煌旅行,为历史剧《三人行》和《李白和杜甫》寻找素材。尽管这次旅行对他产生了极大的震撼,但这两部剧最终未能写出来。
在周恩来安排下,曹禺在两年后见到了来参加重庆谈判的毛泽东。毛泽东握着他的手说:“足下春秋鼎盛,好自为之。”
之后,抗战胜利,还在创作《桥》的曹禺受到美国国务院邀请,与老舍一起访问美国。他俩3月启程,上海剧演协会等文艺界同行举行了欢送会。
临走前,曹禺找到茅盾,请教他去了美国该讲什么?茅盾说,要讲文学是有社会意义的,不只是娱乐。后在美国他们见到林语堂,曹禺果然讲文学应当具有社会意义,林语堂当即起来反驳,谈文学“性灵闲适”的趣味主义,发生一场短暂的争执。
1947年1月,曹禺悄悄回国,经黄佐临介绍到文华影业公司工作。李公朴、闻一多被国民党特务暗杀的消息,给他很大心灵打击。国民党接受日统区的大员的横征暴敛,更让他对国民政府失望,并在1948年推出了他导演的电影《艳阳天》。
1949年2月,曹禺在周恩来的邀请下,由上海转道香港,前往北平。6月曹禺参与第一次全国文代大会,9月出席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1950年2月即被任命为新成立的中央戏剧学院副院长。此时曹禺的心情是极为兴奋的,他后来曾回忆:“那时真是高兴,知道国家站起来了。”
万方曾说,父亲是一个感性远远大过理智的人,而且比一般人要突出许多。曹禺曾这样解释自己的作品:“《雷雨》所显示的,是我所觉得天地间的‘ 残忍’……我始终不能给它以适当的命名,也没有能力来形容它的真相。因为它太大,太复杂……写《雷雨》是一种感情的迫切的需要。”“《日出》里的太阳指的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我不是一个太理智的人。”
曹禺是从国统区来的作家中,最早一个自我反省的作家。没有任何外力敦促,他主动要自我批判,“把自己的作品在工农兵方向的X光线中照一照,挖去自己‘创作思想的脓疮’”。
1950年10月,曹禺在《文艺报》第3期发表了《我对今后创作的初步认识》,对自己过去的作品进行了否定和批判。
与1935年辩解《雷雨》“不是社会问题剧”的时候相比,曹禺此时的想法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他自己批判《雷雨》是“悲天悯人的思想歪曲了事实,使一个可能有些社会意义的戏变了质,成为一个有落后倾向的剧本。这里没有阶级观点,看不见当时新兴的革命力量……”
曹禺开始动手修改旧作。1951年,开明书店邀他出版剧作选集,他借此对《雷雨》、《日出》和《北京人》做了修改。修改后的《雷雨》,原本忍辱负重的侍萍有了斗争精神,见到周朴园就大骂“杀人不偿命的强盗”。周萍完全成了一个玩弄女性的纨绔子弟。鲁大海则被改写成一个勇敢有觉悟的工人罢工领导者。人物的“阶级本性”更加突出了。
曹禺的修改基本是按照周扬在1937年发表的一篇《论〈雷雨〉和〈日出〉》来修改的。这次主动修改并没有获得好评,作家张光年等人就有批评。周恩来也不赞同,他曾说,《雷雨》之所以能站得住,就是因为“作品反映的生活合乎那个时代”。
到了1954年3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曹禺剧本选》时,曹禺又恢复了三部作品的原貌。“现在看,还是保存原来的面貌好一些。”曹禺在前言中说道。
4
困境 “明白了,但精神已经残废了”
日常事务日益增加。1952年6月,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成立,曹禺任院长。
这年年初,周恩来总理找曹禺作了一次长谈,询问了他的生活和创作情况。已经5年没写出新作的曹禺提出,想写知识分子的改造。周恩来认为这个主题很重要,值得写。
1952年,曹禺在北京协和医院蹲点体验生活三个月,做了大量的调查,各种记录就记了20多个笔记本,在此基础上创作了他建国后第一部剧作《明朗的天》。事后被称为是一部“勉强适应时代但真诚的创作。”
对曹禺来说,这次创作是十分艰难的。田本相说,曹禺过去写剧本,常常是先涌现一个人物,一个场面,逐渐地形成整个剧本的结构,没有事先预定的主题。写《明朗的天》就不同了,据当时一位记者记述,“写作之前,曹禺同志就明确了自己写作的思想意图,明确地认识到知识分子必须在党的教育下进行思想改造。”
“文革”之后曹禺对田本相回忆写《明朗的天》时曾说:“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怎么思想改造,我怎么写”。曹禺晚年已经明白,但他也对田本相说,自己犹如“王佐断臂”,“明白了,但精神也已经残废了”。
三年困难时期,所有剧团都被下达命令,要写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弘扬艰苦奋斗的精神。1960年,曹禺带着于是之和梅阡,合作写出了《胆剑篇》。《胆剑篇》当时也引来不少好评。但周恩来提出,这部作品没有让他再像过去那样感动,“作者好像受了某种束缚,是新的迷信所造成的。”
1961年,周恩来对曹禺提出,希望他能写一个具有新意的王昭君,歌颂民族团结。历来昭君出塞在戏曲中都是悲悲切切的形象,而曹禺要反历史题材而行之,塑造一个“笑吟吟的王昭君”。
当年夏天,曹禺就到内蒙去体验生活,为《王昭君》的创作搜集资料。因为“文革”爆发,直到1978年《王昭君》才创作完成。对这部话剧褒贬不一,批评者认为不真实和过分美化。梁秉堃说,当时香港就有人批评,“这不是曹禺的作品,肯定是伪作”。
万方最近整理父亲的资料,发现60年代北京附近发洪水,曹禺还去写过抗洪。他留下了很多笔记,记录群众怎么抗洪,有些什么事迹,但最后没能写出剧本来。
曹禺一度还准备写一个劳动模范,是个街道小副食店的售货员。为了体验售货员的生活,曹禺跑去副食店给人打酱油打醋,最终也没写出来。
“他去写个抗洪或劳模的剧本,跟他写《雷雨》或《北京人》,这中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有难以跨越的鸿沟。他的创作不是这么写的,《雷雨》和《日出》是从他真心里流露出的东西。他永远无法从这种隔他很远的生活里,写出让他觉得站得住的东西。”万方说。
“我认为我父亲解放后的几部作品跟他之前的作品,确实完全不在一个水准上。可能很多人都认同这个看法。”万方说,写王昭君的时候已经是粉碎“四人帮”之后,那时的曹禺仍然是一个完全被异化,被扭曲的人。“一直到死,他都没有真正回复到他写《雷雨》时候的那个自由自在的灵魂。”
万方说,这不是她父亲一个人的悲剧。例如晚年研究服饰史再也不写小说的沈从文,转向古文研究的曹禺大学同班同学钱钟书,这是一代知识分子相似的际遇。
5
迟滞 “奇迹没有来,不肯再来了”
1957年“反右”运动起来的时候,曹禺没有受到波及。这一年他的好友吴祖光因为大鸣大放的言论遭受攻击,刚刚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曹禺立即做出反应,一连推出《吴祖光向我们摸出刀来了》、《质问吴祖光》两篇文章痛加批判。“批判胡风”运动中他也写了批判胡风的文章。
多年后,曹禺对此事深感后悔:“我是对不起他的,还有其他一些朋友……那时,我对党组织的话是没有怀疑的。叫我写,我就写,还以为是不顾私情了。”
“他批判别人自己也是胆战心惊的,我们也可以理解。不写他也不能避免被批判”,田本相说,曹禺胆小怕事,而且一直在不断否定和批判自己。
“文革”中,曹禺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一天半夜,他被中央戏剧学院的造反派抓走,蒙着眼睛拉到通县那边。后来周恩来知道了过问此事,才被放回来。
之后,曹禺被关在单位牛棚里劳动改造,每天扫大街、清厕所、被批斗。作为弟子的梁秉堃,当时被军宣队指派为曹禺的班长。军宣队要求曹禺写认罪检查书,如果写好才能“解放”。曹禺的认罪书改了七八次,仍然不被通过。
梁秉堃记得,那时曹禺坐在房间里通铺前的小马扎上,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白色的墙壁,手里拿着纸和笔,唉声叹气,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他突然喊:“我就是孙子!也不是孙子,就是一条虫,随他们怎么碾!”
多年后,曹禺对采访他的记者说:“他们逼着你招供,供了以后不但别人相信,甚至连你自己也相信,觉得自己是个大坏蛋,不能生存于这个世界……这种思想上的折磨比打死人还厉害。”
“文革”中,曹禺还曾在首都剧场的传达室里干过,结果被来访问的日本人发现了,就把他调到北京人艺宿舍的传达室,分发报纸、传呼电话。万方记得,父亲被表扬过,因为他在食堂里每顿都只吃四分钱的菜。
曹禺曾经很羡慕他常遇见的一个胡同里扫地的老太太,可以浑浑噩噩地苟全性命。他说:“我羡慕那一字不识的人,没有一点文化的人,他们真幸福,他们仍然能过着人的生活,没有被辱骂,被抄家,被夺去一切做人应有的自由和权利。”
1978年粉碎“四人帮”时,曹禺已是66岁的老人。恢复职务和地位的他,晚年社会事务极为繁忙。万方回忆,那时曹禺的头衔越来越多,电话天天响,要他开会、题字、看戏、评奖之类。曹禺也什么都应承,有时候一天安排四个活动,包括接机、追悼会、见外国代表团等等。
每次参加活动回到家,曹禺都倒在沙发上,被抽空了似的。他对万方说:“一天到晚瞎敷衍,说点这个说点那个,就是浑蛋呗!没法子。”有说不出的沮丧。
“他心里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有一次他和我说,我是用社会活动麻醉自己,我想写,写不出,痛苦,就用社会工作来充塞时间。他感叹说,这么下去怎么得了?”
黄永玉曾说,曹禺“被势位所误”,在田本相看来,曹禺很会写人的悖论,写人一旦陷入某一环境,就很难出来,越清醒就越痛苦。曹禺晚年曾想写一部剧本《孙悟空》,就是写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而在一定程度上,这也是曹禺自己的写照。
1979年巴金给曹禺的信中说:“你得少开会,少写表态文章,多给人留一点东西,把你心灵中的宝贝全交出来。”
十几年后,吴祖光到医院去探望曹禺。曹禺说起写作上的失落,吴祖光脱口说:“你太听话了!”没想到曹禺几乎叫喊着回答:“你说得太对了!你说到我心里去了!我总是听领导的,领导一说什么,我马上去干……可是,写作怎么能总听领导的?”吴祖光心想:他终于明白过来了,但是锦绣年华已经过去了。
“你最大的弱点就是太会做人了”,周恩来曾这么说曹禺。而梁秉堃记得,当时各种戏剧演出都请曹禺去看,看完演员或导演都会问曹禺如何,曹禺几乎无一例外都说:“好,好得不得了!”不管内心是否真的如此想。《于无声处》在全国热起来之后,作者宗福先去拜访曹禺,梁秉堃记得,曹禺亲自跑到外面雪地上去等宗福先,一见面握着对方的手说“你是我的老师!”
1988年,万方写了一个话剧《谁在敲门》。剧中主人公有过了不起的创作,后来创造力消失了,但奇怪的是一顶闪光的帽子始终戴在他头上。在“文革”中,这顶帽子被揪下来,连同他的脑袋一起扔进了屎坑。“文革”结束后,帽子和头再次被安放在他的身体上。
万方一度希望能在父亲诞辰一百周年把《谁在敲门》搬上舞台,她认为这是对父亲最好的纪念,可惜没有达成。
晚年的曹禺一再尝试重新写作。在巴金激励下,他试图将抗战时期未完成的《桥》写完。有一段时间,他每天半夜两三点起来写四个钟头,废弃大量草稿。但这个剧最终也没能完成。
曹禺曾对万方说:“不行了,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出来那个劲儿,可是像是不大行了。”万方说,他开过若干个头,但总是写着写着就写不下去了。万方问他为什么,“他说也不是害怕,就是觉得不对头,觉着可能出错。”
曹禺晚年试图写而没写成的,还包括《黑店》、《孙悟空》等许多戏,他留下了大量的提纲和草稿。
老年的曹禺曾有一段日子,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趴在客厅的方桌上写着什么。万方手里有一张那时写的纸,上面写着:“为什么一个字也写不出。……譬如我总像在等待什么,其实我什么也不等待。”
“也许他始终有所期待,期待奇迹的出现,可奇迹没有来,不肯再来了。”
(编辑:晓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