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对曹禺百年诞辰的纪念性演出,北京人艺复排的话剧《日出》是以“回归经典风格”为特色定位的,原汁原味的台词、剧情,甚至是二度空间的原貌铺排和表演节奏,特别是对陈白露这一艺术形象的还原和充实,让我们因此又一次地接近了曹禺,接近了这个伟大剧作家对于人生和人性的悲剧性认识。
曹禺的悲剧意识明显地体现在陈白露这个形象的深层内涵中,换句话说,陈白露的故事中潜藏着曹禺对人与世界之间关系的深刻洞察。遵从着曹禺对于《日出》的谋篇布局,剧作采取了群像式的人物写法,撷取生活的一个“横断面”作为结构形式,以陈白露的客厅和三等妓院宝和下处为活动场所,把社会上各色人等的各色生活展现在观众面前,揭露了这个世界“损不足以奉有余”的冷酷本质。银行家潘月亭老奸巨滑,暗藏心机;富孀顾八奶奶庸俗无知,“爱情至上”,与恬不知耻的面首胡四勾勾搭搭;洋博士张乔治崇洋媚外、虚伪无情;银行秘书李石清工于心计,对经理潘月亭谄媚奉承、趁机要挟,对失业小书记员黄省三残酷压迫、声色俱厉,最后自己落个倾家荡产、儿子病死的下场;小东西因茶房福升的出卖被卖到了三等妓院宝和下处,因挂不到“客人”,没有伺候好胡四和福升遭到黑三毒打,不堪凌辱而上吊自尽;潘月亭的银行发生经济危机,又中了金八设下的圈套而负债破产。形形色色的人都在认可这个世界的前提下,忙忙碌碌于醉生梦死、尔虞我诈的生存状态中,来了又走,转瞬即逝。
但陈白露不是,或者说不完全属于这个世界,尽管她表面上也和这群人一样随波逐流,过着情人不是情人、姨太太不是姨太太的寄生虫般的生活。她是这个世界的旁观者,或者说是一个批判者。方达生的出现为她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竹筠”的名字联结着她内心的柔软和纯真。陈白露的性格中无疑有天真的一面,如果不是天真,她如何能以为仅凭美貌就可以玩弄男人于股掌之上;如果不是天真,她又如何以为自己能够帮助小东西摆脱厄运;如果不是天真,当幻灭来得那样迅疾而猝不及防时,她如何会选择永远留在黑暗之中的决绝态度。帮助小东西逃生一事印证着她的感情和良知。可以说小东西完全就是另一个她,虽然她们的命运截然不同。在那样的时代,那样一个世界里,她也许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她们共同的归宿。
在这个喧嚣的世界上,陈白露是孤独而无奈的。繁华落寞,人情冷暖交替在每一天的日出和日落时分。每一张苍白的面孔,每一个佝偻的背影和每一笔肮脏的交易,都无法躲得开她锋利的眼睛,她比谁都更入戏,却也比谁都更清醒。但厌恶这种生活的她,又不得不直面惨淡,而且还得戴着一副豁达与淡然的面具。正是她这种表面的轻松与内心的沉重所交织而成的痛苦与无奈,使我们触摸到了曹禺的脉动。这是她的宿命,又何尝不是那一代人整体的宿命,或者说是那个时代的宿命。
人们都说陈白露面对的是“出走”或“不出走”的问题。其实,她的问题不是不想“出走”,而是“走不出去”,这才是问题的核心所在。方达生所憧憬的“未来”,可以说是陈白露的“过去”——她曾经经历过的生活。就人生历练而言,陈白露可称之为方达生的前辈,陈白露“走不出去”的命运,方达生就能够避免吗?因而,“出走”或“不出走”的后面,是“活着,还是死去”的问题。这才是曹禺借陈白露这一形象提出的难题。我觉得这一版《日出》的重要价值之一,是恢复了陈白露绝望者的身份。她的绝望不是缘于个人奋斗的失败——陈白露还年轻,只有23岁,一切都还来得及……爱人离她而去,还可以再寻觅新的爱情;孩子失去了,还可以再生育;甚至,当潘月亭破产了,她仍然可以凭借她的青春美貌再找一个新的供养人,只要她愿意。因此,她对这个世界的决绝,不是缘于她在生活中的困窘,而是缘于她的清醒。鲁迅先生有言,人生最大的苦痛是梦醒之后却无路可走。这正是陈白露的悲哀之处。身处于这一世界中,她无路可走,无处可去,只能困守在暗夜中,没有希望,没有明天,只能苟且、衰颓下去,直至毁灭,直至死亡。我想,这才是曹禺想告诉人们的。
强大的人艺演员阵容为这部戏的成功提供了保证。作为一部群像式的戏剧,各个角色之间的巨大反差,为每一位演员的演技都提供了较大的发挥空间,而戏中的每个人都是当之无愧的主角。时代感、身份感把握准确,举手投足鲜活而生动,成功地支撑起了这部作品的津梁。
陈好的加盟为陈白露这一形象增添了魅力。她的表演松弛、多变,有弹性,有聪慧,没有仅仅停留在完成戏剧动作的层面,而是进入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她所扮演的陈白露需要高强的演技,而她居然显得全不费功夫。在既是一个拯救者又是一个被拯救者的身份之间,在轻颦浅笑、风情万种的交际花风韵与朝露般纯净的内在情怀之间,她转换自如,张弛有度。无论是台词处理,还是形体设计和心理动作,都做到了形似神也似。特别是她对陈白露习惯性动作——几次抽烟的处理,不仅让人们看到了人物的烦躁、惊愕、痛苦或快乐等不同心境,而且让人们感到了人物情感的发展、起伏和跌宕。
(编辑:李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