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于1979年10月至11月在北京举行。这次大会,是一个历史大转折的标志。中国的文艺工作者经过“文革”十年浩劫,终于迎来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拨乱反正,这才有可能重聚一堂,总结过去,展望未来。此事已经过去30年了,但当时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每一回想,心潮澎湃!
“文革”中,文艺界是重灾区。许多优秀的文艺家被迫害致死,可以列出一串长长的名单:田汉、老舍、傅雷、赵树理、盖叫天、严凤英、周信芳、叶以群……到会的代表们见面,都说:我们是幸存者,能活下来见面就是幸福!多少老文艺家拄着拐杖,或者由亲属搀扶着出席。许多人带着在“文革”中所受的伤残前来开会。夏衍同志腿被打折,萧三同志腰直不起来……在人民大会堂东大门外,一群身着白衣的服务员姑娘专门准备好轮椅,请年老或伤残的代表坐着,推送进入会场。至于精神上的创伤,更不用说。11月1日的大会上,阳翰笙同志宣布:为被林彪、“四人帮”迫害逝世和身后遭受诬陷的作家、艺术家致哀。全体与会者起立,默哀三分钟。我听见不断的啜泣声。
11月4日的大会,当萧三上台时,全场掌声雷动。服务员扶他到座位上,他颤颤巍巍地坐在那里,面对话筒,刚讲一句话——我被剥夺了同大家见面的权利,但今天又见面了——就喉头哽咽,泣不成声。此时记者们争相拍照。突然他支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欲言又止,老泪纵横。全场屏息凝神。萧三说,我被林彪、“四人帮”迫害,被他们那个顾问(指康生)迫害,从70岁被投入监狱,到77岁才放出来!出来后还要每月写一份思想汇报。我编的《革命烈士诗抄》不准出,要出也不能写上编者的名字!我译的《国际歌》歌词,也不能写上译者的名字!我被剥夺了种种权利!此时全场哑默,几乎可以听到针落地的声音。突然萧三高呼:现在好了!我要歌颂今天!他当场朗诵了他写的一首七律。全场顿时沸腾,爆发出暴风雨般的掌声。我深深感到,萧三的讲话代表了当时绝大多数文艺工作者的心情。
会上,茅盾、巴金、冰心、艾青、冯至、秦兆阳、楼适夷、傅钟、贺绿汀、吴作人、严文井、蒋子龙、刘绍棠等人都发了言,受到与会者的欢迎、重视和关注。遗憾的是胡风问题还没有解决。会议主持者宣称:胡风一案是公安部处理的,将来由中央作出决定。(后来中央连续发出三次决定,到80年代初,胡风一案终于彻底平反。)
11月11日,周扬同志讲话,他详细回顾了新中国成立以来文艺界的历次运动、斗争。周扬说,1957年以来,我犯了不少错误。(那时周扬担任中宣部副部长、文化部副部长。)两件事要说一说:一,丁陈反党集团(指丁玲、陈企霞);二,丁玲右派问题。最近作协党组向中宣部写了报告,对此事要平反。这事我有没有责任、有没有错误?有。并不是丁玲同志的观点、作风不能批评,但可以在党内批评,不应该定为反党集团,那是错的。我在这里向丁玲同志、陈企霞同志,表示道歉!——此时场内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周扬继续说,我对不住他们。陈企霞同志敢于讲话,在作协顶撞过我,他的意见不一定对,但敢讲,是好心。我向他道歉!但我要说一下,我没有打小报告,一切都是在中央的领导下搞的,可是我不推诿。我也一样有责任。向上面写了报告,这报告就不对。不是造谣,但看法不对,有左倾情绪。有左倾情绪就不能把事情看正确。我不仅要向丁、陈道歉,我还要向更多的同志道歉,包括冯雪峰、陈涌、秦兆阳、罗烽、白朗……我在这里向这些同志认真地诚恳地道歉!
此时,萧军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高声说,周扬同志,好!敢于自己承认错误的是勇敢的人!不敢承认错误的是怯懦的人!——场上立刻又爆出震耳的掌声。有人高呼:同意萧军同志的说法!
第四次文代会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是10月30日邓小平同志代表党中央和国务院所致祝词中的一段话:“衙门作风必须抛弃,在文艺创作、文艺批评领域的行政命令必须废止。……文艺这种精神劳动,非常需要文艺家发挥个人的创造精神。写什么和怎样写,只能由文艺家在艺术实践中去探索和逐步求得解决。在这方面,不要横加干涉!”我记得,小平同志讲到“不要横加干涉”时,加强了语气的力度,全场爆发出震雷般的掌声。小平同志的讲话,实际上也是承认领导者过去犯了“横加干涉”的错误,因此小平同志和他所代表的组织也成了萧军所赞扬的“勇敢的人”。
30年来以及今后更长远的时期内,“不要横加干涉”依然是各级领导对文艺工作应该遵循的基本原则。这句话,也成了第四次文代会的标志性语言。
(编辑:李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