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地震诗”,注定将成为诗歌史上难忘的一页。因为突如其来的地震改变了历史,也改变了诗歌史。“地震诗”是什么?是全中国的诗人不约而同地写同一首诗,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在写自己一生中的第一首诗,他们毫无准备地成了从未想做的诗人。诗人的队伍一夜之间不知扩大了多少倍?诗歌的产量一夜之间不知扩大了多少倍?简直像奇迹。可惜,这是灾难创造的奇迹。不愧为古老的诗国啊,诗成了全民总动员最快捷的武器之一,仅比地震慢半拍,仅比电视新闻的同期声慢那么几分钟。人类的所有文学、艺术样式,还有哪一项能像诗这样在瞬间产生、完成?而且几乎不用借助更多的工具,只需一台电脑,或只需一张纸一杆笔。毫无组织,全中国的诗人都在自发地写同题诗,用不同的风格写同样的感情。虽然,并不是诗,而是灾难,把他们集结到一起。是强制性的灾难,使他们意识到诗乃至诗人所需承担的责任。并不是他们在写诗啊,是诗在写他们。
“地震诗”能传播多远?地震波能传播多远,“地震诗”就能传播得更远。天灾是全人类的敌人,也就必然是诗人的敌人。天灾与人祸(譬如战争),历来是文学描述并抗议的对象,自古至今产生过大量灾难题材的作品,从《荷马史诗》中的特洛伊浩劫到杜甫的“路有冻死骨”,无不在展示、控诉战乱或灾害对个人的摧残。
面对不宣而战的灾难,诗人没有别的武器,如果不能投笔从戎,也只能举笔为旗了,不管能否感召别人,首先为了抒发自己。在历次重大转折时期、民族危急关头,诗人总是文学中的快速反应部队,迎难而上、激流勇进。所有文学艺术样式中,诗歌总是最先接受挑战。文学史的悲壮篇章,也大都来自于诗歌的起义,诗人的古老涵义带有预言家、祭司、吹鼓手、代言人的性质。进入后现代之后,诗人究竟进化了还是退化了?这次大地震,同样是对诗歌的考验。诗人并不期望类似的机遇,但灾难不请自来,想躲避也不行,除非临战退役,除非做诗歌的逃兵。岂止是诗人无法躲闪,即使作为普通公民,也不该袖手旁观。2008年,沉寂多年的诗歌,毫无准备地跟突然爆发的地震打了一场遭遇战。诗人中不管写旧体诗还是写新诗的,写传统风格的还是搞现代派的,立马抄家伙就上了。其中还包括许多从不写诗的圈外人士,也都火线加入诗人的队伍,在成为抗震救灾志愿者的同时成为诗歌的“志愿者”。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么多来自诗坛以外的“志愿者”,仅仅靠有限的专业诗人队伍不可能出现一次大的民间诗潮。
2008年的“地震诗”运动,甚至不是专业诗人群体倡导并组织的,不是诗歌界由内向外运作的,而是无数业余选手(姑且称作“诗歌志愿者”吧)掀起的。譬如影响最大的一首诗,毫无疑问是佚名作者的《孩子快抓紧妈妈的手》,后认定为山东日照青年农民苏善生所作。苏善生这个名字,专业诗人们从未听说过。他会因为“地震诗”运动进入诗歌史吗?《孩子快抓紧妈妈的手》会成为未来的经典吗?还是留待时间回答吧。近20年来,诗歌界一直有一项不成文的划分:“官方”与“民间”,或“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但这回专业诗人们该发现了,在所谓“民间”之外还有个更广大、更原始的民间,哪怕它是非专业的民间,毕竟存在着。他们构成“地震诗”或中国诗歌庞大得惊人的塔基。而且,“地震诗”金字塔尖上最闪亮的一颗钻石,《孩子快抓紧妈妈的手》,来自所谓“民间写作”之外的民间,来自真正的民间。
“地震诗”经过爆炸式无序的繁殖之后,很快就由专业诗人领风骚了,因为大批专业诗人在不断介入、参与。官方报刊、民间报刊乃至文学网站、诗人博客的共同推动,诗集的编选、朗诵会的举办都在沙里淘金,使“地震诗”的艺术水准不断提升,表现手法日趋多样,语言风格更为丰富,取材角度乃至意蕴由浮泛转向独特,总之,艺术品质由粗糙变得精锐。这就是“地震诗”由非专业化向专业化的演变过程。它还在演变之中。因为灾难造成的影响短期内不可能停止。谁也无法断言:“地震诗”的社会影响及艺术水准明天会变成什么样。
“地震诗”这一概念及其意义,在专业诗歌界(尤其现代诗领域)也有个被逐渐认可的过程。目前来看,大多数专业诗人都参与其中,也有少数写现代诗的对此持怀疑态度。
更年轻一拨的现代诗人则热血沸腾地打破了纯文学、纯诗的清规戒律。以20世纪60年代出生诗人为核心的“中间代”(被诗歌史认可的诗人群体),原先只在圈内著名,在这次“地震诗”运动中以其专业的技艺与参与时事的艺术态度逐渐唱了主角。“地震诗运动”中,青海省副省长吉狄马加写了,获鲁迅文学奖的王久辛写了,第三代诗人宋琳写了,“知识分子写作”的王家新写了,“民间写作”的杨黎写了,“天问”诗歌条约的潘洗尘写了,赵丽华的“地震诗”在新浪网一夜之间有数十万点击率。虽然他们风格各异,但都流露真情……诗歌界的各个流派几乎都写了“地震诗”,哪怕不见得每位作者都认同“地震诗”的概念,但毕竟都写了。我也写了,还参加中国诗歌学会的“中国诗人抗震救灾志愿采访团”去了四川灾区,回来后将自己的“地震诗”整合成日记体长诗《地震心灵史》,编入诗集出版。杨克、田禾、春树等诗人也曾去灾区采访。我对“地震诗”是持理解与支持态度的。
在大灾难面前,诗人只是诗人,恢复了最原始的身份,艺术派别是不存在的。诗人本色正该如此。等到和平时,“再为主义争”吧,再为所谓的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而争吧。那时候我们才会有为艺术取向而争论的权利。在大灾难面前,仅仅谈艺术是可耻的,等于空谈,等于清谈。
有没有泪腺的诗人吗?没有泪腺,或者冷血,能成为诗人吗?能算作诗人吗?在地震面前,诗人们毕竟亮剑了。诗就是他们的心、他们的剑,就是手无寸铁时的武器,就是两袖清风时的给予与捐赠。在这段时间,我们没有沉默的权利。国难当头,诗歌也进入战争的状态。至少我自己,觉得应该做一个“战时的诗人”,哪怕是暂时做一个“战时的诗人”。因为有那么多原本不写诗的中国人,都在做一个“暂时的诗人”。没有谁有禁止他们歌哭的权利。同样,我们也没有权利禁止自己——长歌当哭一场吧。
诗人的形象与天职其实要靠诗人自己来捍卫。
有人会疑问:“地震诗”或“地震诗”运动真能进入诗歌史吗?我的理解是:它肯定会进入诗歌史的!与许多为进入诗歌史而写作、而进入诗歌史的诗人、流派、事件相比,它尤其可贵,它根本就不是为了进入诗歌史而写作的,也不是为了进入诗歌史而进入诗歌史的。自《诗经》奠基绵延至今乃至流向未来的几千年中国诗歌史,将绕不过2008年。而诗歌史2008年这一页,将回避不了“地震诗”。伤害造成的诗歌也许不是最理智的,但一定是最疼痛的。伤痕带来的文学也许不是最高贵的,但一定是最难忘的。
自“朦胧诗”之后,近二十余年的诗歌一直是小众的诗歌,脱离了大众视野,不仅诗歌作品很难进入大众阅读范围(自杀诗人海子遗作因选入中学语文教材而算是例外),诗人在公共领域也失去话语权,形象与地位日趋低下。再无大众文化领域广泛认可的“大诗人”。圈内所谓的“大诗人”都以精英或先锋自命,实则为小国寡民,与大众文化老死不相往来。近二十余年的诗歌史,说到底不过是小众诗歌史。因为大众诗歌空缺。
“地震诗”无疑已属于大众诗歌。大众诗歌在灾难撞击下醒来了,复活了。哪怕灾害过后它还会继续昏迷,毕竟活过来一次。“地震诗”证明了大众诗歌并不是死火山。2008年的“地震诗”运动证明了:大众其实还是需要诗歌的——至少,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在外力的击打下,人类有着抒情的需要。无论抒发欢情还是悲情,诗是最快捷、最有感染力的,也是最彻底的。
只要人类存在,诗人就不会像恐龙一样绝种。大喜大悲之时,永远是诗人最先跳起来抢话筒——他们恍然领悟到自身血统里遗忘了很久的古老使命。情不自禁地,他们要歌笑,或者歌哭,连一分钟都无法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