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来了。
不是以想象的方式,而是真实的突袭。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
坐在床上阅读贾雷德o戴蒙德《枪炮、病菌与钢铁》的电子文本,床就动了,屋子动了,习惯性地抬头想骂楼上,多年没整了吗,力度那么大干什么,像制造人工地震似的。随即悟出,这正是传说中的地震。头脑一木,复又翻身跃起,赤脚冲出书房,大叫一声,妈,地震,然后抱起孩子冲向厕所附近,三个人蹲在那里,屋子呈东西向不断摇动,声音暗含杀机。用上身护住小女,稍缓心想,在成都,地震应当是一个玩笑,震一下也就收手了吧。如果我犯了什么错误,得罪了藏身地下的神祗或者魔鬼,震一下,稍事惩戒,让我极度恐怖片刻,也就算了,但不要惩罚扩大化,延及我娘我女。但晃动持续不断,就觉得这不像玩笑,也不像针对我的,一时大恐慌,再看看房子尚未出现裂缝,估计不会有东西砸下来,稍晚却未可逆料,叫一声,妈,我们跑,抱起孩子就一阵风亡命狂奔,我娘也就爆发力量跑向门边,很镇静,习惯性地关门,我就跑在了前面,感觉奔下六楼也就瞬间,站在楼下,屋子犹在晃动,周围的人越聚越多。
心下稍安,带着母女走向操场,手机丢在床上,就掏出IC卡去体育馆旁边打电话。打给同城的内人,手机大灵通都不灵通,打给她办公室,无人接听。打给远方的父亲,不通。打给大二哥及四弟,不通。打达州岳母一家的电话,无人接听。于是刚刚缓下的恐慌又复苏心头,但看到周围的楼房都未垮塌,也就推想,大家当也安好,心下又缓缓趋向平和。
小女好研究,爸爸,你怎么知道是地震呢。爸爸就是知道。那你怎么知道的呢。小时候读书知道的。不禁认真看着小女:还是她厉害,我当初知道地震都是书本,她知道地震却是亲历。其实我希望跟她倒过来。但她并不十分恐惧,只是说,再给妈妈打电话吧。不通。这时打电话的就多了,我排队再打内人办公室的电话,却是占线,一直占线。心想,应当是安全的,因为刚才无人接听,此刻却是占线,不过,胆子也太大了,强震刚过就冲上了办公楼打电话。然后得到消息,震中在汶川,7.8级,晚上有雨。便觉得需要给母亲和小女带点衣服,还有雨伞。叫她们在体育馆旁边的草坪等候,我冲上六楼,刚开门就听到电话响,抓起,内人说一直不停地拨,没事吧,说我没事,说我和娘、女儿都没事,现在是来拿伞和衣服,说马上下楼,还有余震,注意安全。陆续收到内人以及一些朋友几个小时前发来的短信,却无法回复。
从东北亚带回的人参巧克力味道特别,女儿喜欢,内人一直不准她吃,我睁只眼闭只眼。特殊时期,摸了一个巧克力给她,吃。她推给我,爸爸跑累了,爸爸吃。晚上不能回家吃饭,如果没地方吃饭,我们几个人就分这块巧克力充饥吧。好。我又连续上楼几次,带下一些东西。撑开从远方带回的一个超大雨伞,三人坐在铺开的席子上,听收音机。小女终究耐不住,就和周围的小朋友一起嬉戏玩耍,如过地震狂欢节。消息不断传来,北川县城覆灭了,死者七千。有一个估计是大三的小伙子,神色焦虑,一直在拨拨不通的电话,他身边的两男生一女生一直在安慰他,我就知道,他家不在北川,就在汶川。
内人从交大赶回,在体育馆附近逡巡,邻居提醒我们,快看,在找你们呢。拒绝了内人与我一起回家取物的要求,但经她提醒了精确的位置,再次冲上六楼,拿食堂的饭卡,然后感觉局势缓和,就烧水,准备煮8枚鸡蛋,一边看到操场上的人,想起一个词,蚁聚。的确,在地震面前,我们都是蝼蚁。易云,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君子厚德,取譬大地。但是君子再是厚德,还有发脾气的时候,而大地再是仁厚,同样也会颠顿发狂,用地震的方式轻易地翻覆人类的生活,勾销人类的生命,正是地可载物,亦可毁物。此刻,地下的神鬼似乎在觊觎我这壮盛的生命,虽然示我平静,终将剀切一覆。但是水开了,就不能逃跑,而应该按部就班地煮鸡蛋,你要颠覆,请便。六分钟,蛋好了。再带上更多的衣物,本想多带一些枇杷,就在这时,楼大晃动。便放弃枇杷,背上东西,关门,下楼。
夜雨,风冷,栖身体育馆侧面檐下,时时感受余震,时时抓起孩子就跑,所幸时时得到父亲、岳父母、兄弟、朋友的平安消息,感觉安慰。一夜过去,肌肉酸痛,神志不清。13日,内人上班,我陪我娘和小女,偶尔无聊乱走。晚上又要栖身原处,邻居在我们所在公寓的一楼租了一套房子,邀我们同住。我们说,还是同租吧,就住进去,相约一有危险,就夺门跑出,即使毁灭性的灾难,只要第一时间奔出,三五秒也就安全了。我当夜值班,困倦之极,就吃一颗枇杷。14日,小女与邻居的双胞胎妹妹继续过狂欢节,我依然无聊乱走,听新闻,看帐篷,看渐趋平静的人面。路上有学生问,老师还好。废话,还在。保重啊。再见。学校似乎陷入了无政府状态,却似乎很有秩序,各自求生、协同求生与公共秩序并无矛盾。到处是帐篷,如同蒙古的那达慕,也如同我在汉城奥林匹克公园经历过的移居者阿里郎。下午让我娘带小女去草坪玩,我在家看电视,又经历几次强余震,如坐摇篮,头一晕,晃动过去,又头脑清朗,感觉奇特。晚上,鉴于我已经习惯了余震的不期而至,便提议我一个人住家里,让我娘、内人和小女继续住在一楼。但经有理性的人开会之后,决议都回家住:第一,电视报道,这是主震-余震型,余震越来越少,强度越来越弱,不会危及成都;第二,在一楼住着不舒服;第三,要死全家死在一起。
家里经过地震造成的家具错乱,书柜损坏,书籍狼藉,也就暂缓收拾,大致能够栖身即可。我是浅睡,倒也没什么危险,四点左右感觉到一次稍强的震动,母亲大声疾呼,内人起身,我说,睡摇篮一样,没事,不慌。这时孩子醒来,查问何事。没什么事,爸爸想起了小时候睡摇篮的感觉,继续睡吧。
15日,天亮,内人继续上班,我写日记,此刻电视新闻正在不停直播抢险救灾的进程。我想,对于我们来说,地震已经过去了,而对汶川的人们来说,地震还是压在身上的瓦砾,插在心脏的钢筋。地震来临时,客观的灾难只有一次,但是对于不同地方的人而言,身心承受的灾难则各自有别。我们缓过神来,重新面对灾难的世界,不论是关注还是捐助,不论是安慰还是支援,都无法抹去心间的绝对悲观。厚德载物的地球,虽然被我们踩在脚下,但我们知道,弱小的永远是高高在上的我们,关键时刻,我们是无力的,而面对同类的灾难和同类制造的灾难,我们同样无力。也许我生命里真实的地震只有这一次,但是余震必将不断,而隐喻的地震,更将接连发生。
安全
即便是最好的政府,也无法从阴险的地震覆盖之下,从脚心的摇晃幻觉之间,真正解除人类的恐惧不安。
在成都生活多年,地震只是我们客观知识储备中的一个抽象名词,它是地理资料的编年记录,里面嵌入唐山、松潘等地名,浮泛而遥远。由于成都平原温柔的阳光和安祥的晨昏,我们甚至没有将地震与我们自身之间画上一条辅助线,建立动力联系,于是,我们在一种绝对安全的想象中忽略了地震逃生的知识汲取和训练实践。但是地震并不像我们忽略它一样忽略了我们,在我们疏于防范的时刻,地震从名词猝然遥身一变而为动词,再从恶作剧似的摇晃转为冷血的倾覆。地壳深处的鬼神在我们的脚下隐忍多年,一朝发作,地覆天翻。此刻还是余震未消的五月中旬,但由于我们不在汶川,强震似乎已成昨日的惊恐,虽然我们楼下的足球场上彩色的帐篷未见撤离的迹象,人们的步态却已悠然,学校早已恢复行课。但是,我们对生活在成都的安全信念已经丧失,这次地震也让我们行走坐卧于随时可能摇晃、变形、倾覆的成都地面。我在六楼的家里看新闻、写作,不容易分清真实的摇晃和摇晃的幻觉,虽然我已经对余震麻木,但我知道,我在成都上空飘浮,我个人的安全感已经逃逸。抽象地谈论一种可能,那永远不会让人感同身受;而实现过一次的可能,就会在人的心里成为会不断实现的可能,从而喀嚓一声改变人的心理格局。地震就是这样:以前是从逻辑上理解,成都可能会地震;如今是从生理上体验,成都的确会地震。生理体验的地震,就会横波传递为心理的地震,而心理的地震,就是安全感的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