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月亮没有出山,星光依旧黯淡,顶天的山峰静静地耸立着,她的背影横卧在山谷中。悠悠的求爱的山歌远远地传来,仿佛告诉人们:这里有跳荡的生命。黑黑的夜色里,那缓缓走动的雾在编织一张巨网,把这人世间的一切都网在其中,显得苍老而忧郁。
我背着行李敲开大嫂的门,开门的正是她:“早听说你们要来了。”言语不咸不淡,然后就沉默着。待到月亮从山谷里爬上树梢的时候,木楼门前的石板小路洒上一层斑驳的月色,如水如丝,交错复叠,填满了差不多被人遗忘的脚印。山村人曾经为了一片温热的净土,一片鲜嫩的日子,一片翠绿的茶林,一片水汪的稻田,多少代侗家人把真诚酿成爱与美的红云,早晨与傍晚轻柔地抚摸着每个人的灵魂,留下一座座做人标准的丰碑。
我说今晚月亮真好。
她说月亮是好,就是日子太艰苦。
在这个年代,日子的确是艰苦的,要不然上级怎么会派工作队来呢。然而,工作队的日子实在是难熬,何况干部与群众的心灵又隔着一堵厚厚的墙:工作队员不准喝酒,不准吃肉,就连小溪流里的虾米也不能吃。这一切,大嫂都看在眼里,一直沉默无语。
大约过了两三个月,大嫂突然问我:“山村的人好吗?”
好,真好,心灵像玛瑙一样透明。那晚,她给我喝了一碗汤,汤面上撒了一层葱花。我不假思索地喝了,然而,那汤流到胃里,我的心突然震颤起来,大火在我胸脯里燃烧,把我有生以来的虚伪全烧光了,剩下的,只有从灵魂深处流出的泪珠,嘀嘀哒哒地落在汤碗里。
我喝,大口大口地喝!因为从这一刻起,我懂得了爱,懂得了人。月下,那古老的木楼,生命在那里近于凝固。在这个山村里,世世代代,生命常常以正直与顽强的方式存于一阶一阶的石板上,翠翠的竹林,绿绿的茶山,苍苍的杉树,悠悠的白云,银白的温柔,纯金的热烈,玫瑰的黎明,生命就在这种境界中创造与升华,虽然远离安逸,没有舒适,但那被美与爱沉浸过的灵魂,就珍藏在那纽扣的后面。
“大嫂,这汤……”
“嗨,我们农家乐呗。”她笑着。
“可我没有做什么大事。”
“只要心里有我们就够了。”又是咯咯的笑声。
大嫂的笑声,引发了我去寻找月亮的世界,我想大声地呐喊:“当你的欢乐与悲哀变大的时候,世界就变小了。”原来,我喝的是大嫂偷酿的糯米酒。
“大嫂,你让我犯了纪律了。”
“你们也是人嘛。”
我们是人!对,是人。爱,对人竟是这样难忘。尽管大山的险峻,阻隔了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的畅通,尽管大山赐予我的多是痛苦与辛酸的回味,但那山寨人积蕴已久的情感总是增加了峰峦的高度。
有一天,工作队员集中在公社开会。大嫂用一个葫芦壳为我装中午饭,在饭的上面放了一层芥菜,并关心地说:“饭是各家各户做的,吃饭时可以坐到一边去慢慢吃。”我说知道了,心想她是不是怕别人看到这些青菜而说东家苦寒。其实壮家人总是不离青:芥菜、空心菜、萝卜叶。我就曾经吃过酸萝卜叶,在那个年月,用来送稀饭,还真好吃。散会后吃饭时,我才发现原来在芥菜的下面偷放着两团瘦肉。要是吃下去吗,必然违犯上级规定的纪律,扔掉吧,我对不起大嫂,她是怎样地从孩子的碗里省下这点瘦肉,放到我的葫芦饭壳里来?人们说,在没有月亮的晚上,她就是月亮,在没有太阳的冬天,她就是太阳。吃!“你们也是人!”大嫂在鼓励我。“其实她心中也有我们呐。”
岁月如流,几十年过去,在人海茫茫中,称得上一个人,不容易。明山大嫂,一个真正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