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年在人的一生中意味着什么?在有些人,是半辈子,长寿者,则可以说是三分之一人生。
但是,当27乘以365,所得的数字就很教人眼睛溜圆了:9588天!
如果把9588天再乘以24小时,或者再乘以分分秒秒,那该是怎样吓人的数字?
非是我在做数字的弯弯绕,我一向最怵数字。不过,当我凝视这张27年前的照片时,脑海里的确电闪雷鸣,而被记忆的荧光屏同时照亮的,就是这样一串教我惊叹的数字。
惊叹的同时,泪花却珠碎玉裂般滚过心头,它没有从我的眼眶中滴落,却如秋叶满地一样飒飒作响,却如清洁工沙梅手中的金沙一样,一颗一颗渐渐集拢成一朵凝结在心头的小小金蔷薇。
27年前——1979年的那个腊月,有多少朵金蔷薇开在全国文艺工作者的心头啊!
我无法不用这样诗情画意的语句,回忆当时召开的全国第四次文代会,这张照片的背景就是全国第四次文代会中的第三次作家代表大会。
照片中最年长的是冰心先生,“一身便装衣衫,一双黑布鞋,母亲似的穿着,母亲似的装扮……”我曾在一篇小文中这样回忆冰心先生。那天,她也是这样一身便装衣衫,黑布鞋,母亲似的穿着,母亲似的装扮。先生慈祥温和地笑,像母亲像祖母那样慈祥温和地微笑着。
刘真穿着一件浅驼色秋大衣,本来不太白的刘真,脸颊真像在庄稼地里
干了活回家似的又红又黑。但她笑得很灿烂,就像阳光直照庄稼地的那种生猛活跳的灿烂。
另一位笑得更开心的是茹志鹃。两年前(1977年)我就已经敬识茹志鹃,并在东亚饭店同居一室开了4天的全国短篇小说座谈会,因此,对她更是全然没有陌生而只有亲切之感,我不但熟悉她的容貌,还有她讲话的声音和表情。从表情手势看,那会儿,好像是她首先讲了句什么才引得我们“全体莞尔”的。
张洁也在笑,笑得优雅而迷人。张洁启齿微笑时总会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那时我就觉得张洁很漂亮,不是那种张扬的漂亮,而是很有韵致的美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张洁那时刚届不惑之年,真是才貌双全才智过人,一头黑波浪的长发配一件那时少见的黑绒大衣,洋气而潇洒,张洁就是这样出类拔萃!
我当然也在笑,以我素有的憨笑。虽然在这个场合,我是30余岁的“小字号”,但与她们在一起,却并不令我羞怯或紧张。因为,我曾像仰望高天星星般仰望的冰心先生,早以祖母和母亲般的亲切令我越发敬重而毫不拘束;因为,我曾十分崇拜的《百合花》和《长长的流水》的作者茹志鹃和刘真,她们亦都亲切如家人;再是才情横溢的张洁,虽然是初识,但她早已让《从森林里来的孩子》牵走了我的心,更何况还有那《不能忘记的爱》……
我们为什么在笑,我已忘了。忘不了的,惟有彼时的灿烂阳光;忘不了的,那是文艺界的一个春天的聚会。经历了打砸摧毁摧残人性的岁月,云开日出,阳光照到人们的心底,一句话,一个诱因,就会催生快乐,喷发笑声,脸上就会灿烂起来,无须作秀作微笑状,一切都很自然。
我还记得,这张照片是新华社记者王子瑾同志在无意中快手快脚抢拍的,当她按下快门后,我记得当时作协大会主席团主持人之一的李季同志曾说:怎么不把丁玲同志喊来?她一来,你们就是地道的“四世同堂”了!——可当时,前后就是没见丁玲。那是大会中休息的片刻,她大概是碰巧与老伴陈明同志到别处休息去了?
我曾比喻作家于创作,犹似痴情的庄稼汉。而今,反复凝视四代痴情庄稼汉的合影,真教人感慨万端。
冰心先生在本世纪初乘鹤归去,茹志鹃亦已仙逝,刘真早在上世纪80年代末就去了国外而没有消息,张洁虽然常居北京,可是,美国的女儿家也是她的常住之处,我与她也是多年音讯稀少;回头再看我自己,也从当时主席团最年轻的“青年作家”成了已过花甲早生华发孙辈绕膝的人了……
我在感伤吗?不,年华似水是自然规律。虽然不无惆怅,但子瑾同志为我们留下的这一瞬间撷珍,真正保存了永不风化的岁月,而洒落心头的,仍是那一片不会消褪的阳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