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从探索人生出发走上文学道路的。五十多年来我也有放弃探索的时候,但是我从来不曾离开文学。怎样做人?怎样做一个好人?我几十年来探索的就是这个问题。我不能说我的答案是正确的,但它们是严肃的。——巴金
一
好几年前,来自韩国的女生李喜卿在复旦大学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生,论文是研究巴金的《随想录》。很多地方不懂,她的导师就一篇一篇地讲解。我跟她聊天的时候,问她,为什么要选巴金做论文呢?因为对于她来说,这实在是困难的。
她回答说:“巴金是我的文学初恋。”
这句话让我一惊,却也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是从哪里出发走到对一个作家晚年思想的理解和探索的道路上来的,也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做一个很难的题目。
《随想录》平白如话,可是不容易懂,不仅对外国人如此,对中国人也同样如此。因为它浅显的文字下面蕴藏着丰富复杂的信息。这些信息,不仅仅是巴金对自我喝了“迷魂汤”的严厉谴责和忏悔,对“文革”这样的民族大悲剧的深刻反省;还有另外一个层次。
今年春天的一个周日,我事先没打招呼就敲开了陈思和老师的家门,进来一看,才知道打搅了一个课堂。围坐了一圈的研究生正在讨论《随想录》,我也坐下来听。陈老师说,《随想录》包含着《随想录》写作的时代的信息,而这个方面的信息,被忽略了。
我想这是一个重要的提醒:《随想录》不仅仅是关于过去时代的信息,而且就包含了与巴金写作《随想录》同时进行着的时代和社会复杂变化的信息,以及在这个过程中巴金本人的心灵信息。一百五十篇随想录,第一篇《谈<望乡>》写于一九七八年十二月,最后一篇《怀念胡风》写于一九八六年八月,“文革”后的这些年份,中国社会的变化、个人心灵的变化,那是多么丰富、曲折和艰难。
二
六十多年前,在一篇非常短的散文《星》里,巴金写道:
“在一本比利时短篇小说集里,我无意间见到这样的句子:
‘星星,美丽的星星,你们是滚在无边的空间中,我也一样,我了解你们……是,我了解你们……我是一个人……一个能感觉的人……一个痛苦的人……星星,美丽的星星……’
我明白这个比利时某车站小雇员的哀诉的心情。好些人都这样地对蓝空的星群讲过话。”
最后,巴金说:“在我的天空里星星是不会坠落的。想到这,我的眼睛也湿了。”
一九九九年七月二十八日,经国际小天体命名委员会批准,1997 WA22小行星(国际永久编号8315 )被命名为巴金星。“你们是滚在无边的空间中,我也一样,我了解你们……我是一个人……一个能感觉的人……一个痛苦的人……”
三
一九八八年五月十日,巴金的老朋友沈从文去世,巴金让赴京的女儿李小林前去吊唁。一连几天,巴金翻看北京和上海的报纸,想知道老友最后的情况,可是他却找不到这个名字。后来才看到短到不能再短的报道。熟人跟巴金说,领导不表态,不知道用什么规格发表消息。巴金对这样的“规格学”表示了强烈的愤怒。
巴金把他的愤怒写进了《怀念从文》。接着他又写道:“这个时候小林回来了,她告诉我她从未参加过这样感动人的告别仪式,她说没有达官贵人,告别的只是些亲朋好友,厅子里播放死者生前喜爱的乐曲。……没有哭泣,没有呼唤,也没有噪音惊醒他,人们就这样平静地跟他告别,他就这样坦然地远去。小林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规格的告别仪式,她只感觉到庄严和真诚。我说正是这样,他走得没有牵挂、没有遗憾,从容地消失在鲜花和绿树丛中。”
《怀念从文》写到结束的地方,巴金又陷入到严厉的自遣之中。他是那么清醒——
“我还记得兆和说过:‘火化前他像熟睡一般,非常平静,看样子他明白自己一生在大风大浪中已尽了自己应尽的责任,清清白白,无愧于心。’他的确是这样。
我多么羡慕他!可是我却不能走得像他那样平静、那样从容,因为我并未尽了自己的责任,还欠下一身债,我不可能不惊动任何人静悄悄离开人世。那么就让我的心长久燃烧,一直到还清我的欠债。”
经过了漫长的精神的煎熬、衰老的侵蚀、病痛的折磨,巴金,五四新文化的产儿,一个痛苦的老人,终于能够安息了。
2005年10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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