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年前的那个冬夜,电话铃声响得那么突兀,把我惊醒。四下里一团漆黑,我一点没想到铃声会带来可怕的消息,在电话里小白说:“曹老情况不大好,医生让你到医院来。”不知为什么我没有多问,就把电话放下了。我走出家门,天黑漆漆的,苍黄的路灯下大街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我走到街中心,等到一辆出租车,汽车在黎明前的城市飞驰,冥冥中我的心有所期待,期待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回复到正常。然而在这巨大虚空的黑夜后面,我感到了正在发生的事情,我的爸爸走了。那是1996年12月13日。
父亲走得很安静。没有经受垂死的病痛折磨和死亡的恐惧。在寂静的深夜,他衰弱的身体里产生了难以觉察的奇异的波动,也许有个声音告诉他“我们要走了”。他来不及多想,甚至没有听清楚,他想问问对方,可是又没有力气。在最后的时刻,是他对一切事物的好奇心引导他跟着那声音去了,他没有见过死神,他想见一见。
在我爸爸去世之后的这些年里,我的脑子里不时会浮现出过去的一些美好。那时我家住在铁狮子胡同三号,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海棠树,春天花影满地。我爸爸的书房是一排小北房里的一间,书房的窗子上挂着白布窗帘,门前有一畦晚香玉,夏天开花的时候,洁白硕大的晚香玉就像一个个朝天的小喇叭。剧院的童超叔叔是我们的邻居,他的家紧挨着我爸爸的书房,下班时他总要从我爸书房的窗前经过。他曾回忆,夏天,书房的窗子大敞四开,书桌上放着一大盆冰块,我爸爸光着膀子俯身在桌前写作,大汗淋漓,但毫不觉察。而我和院子里的孩子在海棠树下玩跳皮筋,一扭头也总能看见爸爸的身影。有时候我看到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脸上有些阴沉沉的。我还记得他有剧烈类似挠头的动作,就像脑袋里憋着千头万绪,只有拼命地痛快淋漓地挠头才能把它们梳理清楚。我爸爸写作不是那类“快手”,他要翻来覆去地琢磨,常常把写出的句子读出声来,直到自己十分欣赏为止。我听过他咏诵“美,美丽的大为啊!”还有“玉人,我正要去找你,你却来了……”他的朗读与众不同,甚至可以说不同凡响,它们吸引我,打动我,使我不忘。我想他根本不知觉声音的存在,如果说他读得有味,那是他情感的韵律。
爸爸想写《雷雨》的时候还在南开中学念书,他有一个同学叫杨善全,和他关系不错,他和杨善全说:“我有一个故事想写出来。”他对杨善全讲了故事梗概,同学也没听出所以然,只是对我父亲说:“很复杂呀,你写吧。”
我和爸爸一起去过他的母校清华大学,他是在清华的图书馆里写的《雷雨》。他指给我看他那时常坐的位子,说:“不知废了多少稿子呀,都塞在床铺下边。我写了不少的人物小传,写累了,就跑到外面,躺在草地上看天空,看悠悠的白云,湛蓝的天。”“当年图书馆的一个工作人员,他待我太好了,提供给我许多书籍,原谅我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他还允许我闭馆之后还呆在这里写作。那些日子真叫人难忘啊!我当时就是想写出来,从来没有想到过发表,也没有想过演出。”
后来,抗战时期在重庆,我爸爸写出了《北京人》。当时有人对《北京人》在那个时期出来有所非议,似乎认为有些不合时宜。我不这样看,恰恰相反,我认为他站在自己的高度,看到那个高度所看到的世界和人。他是了不起的。我真心地佩服《北京人》的剧本。我时常想,要具有怎样的感悟力,体味多少不愉快,刻骨的厌恶,埋得极深的苦痛,才能写出曾皓那样的人物,而我爸爸那时还是个青年。我一直觉得《北京人》里的每个男人身上都有他的影子,他比他们加在一起还要丰富生动。
我了解我爸爸,他不是一个斗士,也不是思想家,恰恰相反,他是一个很容易怀疑自己否定自己的人,他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他的生命是一种半感官半理智的形态,始终被美好和自由的情感所吸引鼓动。但他的情感和思想又都是充满了矛盾的,而且都加倍地放大了。“文革”时期,当美好的东西被彻底打碎,所有的路都被堵死,而他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的力量,绝望和恐惧就把他压垮。而这种可怕的影响贯穿了他后来的整个生活。
在我爸爸住院的日子里,每逢剧院的人来他总是那么高兴。他关切地问同事们在干什么,又排了什么戏,演员和学员的表演精彩不精彩,台词清楚不清楚。他们排的戏很多是他读过的剧本,于是他们仿佛看到了心目中最好最准确的演出。想到观众能掏钱买票,而又欣赏到这些好戏,他不由自主会激动起来。反过来,如果哪个戏演出不顺利,票卖得不好,他就又难过又着急。来看他的人就要安慰他,但他还是会难过一段时间。我渐渐感觉到,他的心的一部分是永远属于戏剧和剧院的。其实他那时已经非常虚弱,但是只要谈起排练和演出,他就像没有病的人一样。
如今,我爸爸离开我已经十多年了,十多年里发生了多少事情,有好事也有坏事,我每次去扫墓的时候都会把一切告诉他。现在我想告诉他一件事,我写了一个话剧,已经由北京人艺演出了,爸爸,我知道你听了一定会非常高兴。(作者为曹禺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