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洞村的涅槃路
栏目:一线报告
作者:纪红建  来源:中国艺术报

聚焦十八洞村精准扶贫的电影《十八洞村》于近期上映

  编者按

  十八洞村,深藏于武陵山区腹地。那里山水神奇秀美、民族风情浓郁,但历史和地理的原因导致的贫困却如一道紧箍咒,压制着那里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2013年11月,习近平总书记到此考察,首次提出“精准扶贫”重要思想,作出“实事求是、因地制宜、分类指导、精准扶贫”的重要指示。4年来,十八洞村人民砥砺奋进,按照习近平总书记的指示,探索出了一条“可复制、可推广”的精准扶贫之路。

  “坚决打赢脱贫攻坚战。让贫困人口和贫困地区同全国一道进入全面小康社会是我们党的庄严承诺。 ”十九大报告中对扶贫工作这样强调。相信随着十八洞村等一个个扶贫经验的累积、在大家的不懈努力下,贫困地区在神州的版图上将会越来越小,人们的生活将会越来越美好。

  

    十八洞村,是位于武陵山脉腹地的湖南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花垣县的一个山村苗寨。在这里,习近平总书记首次提出了“精准扶贫”。

  2014年12月、 2015年12月、 2016年11月,我曾先后三次来到武陵山区。武陵山区大山神奇秀美、巍峨耸立、艰险陡峭,这里居住着土家族、瑶族、苗族、侗族等少数民族,日常生活充满丰富多彩的民族风情。探访整个山区,坐落在大山深处的十八洞村只是我行程中一个小小的驿站。

  湖南湘西全国著名,除了沈从文和黄永玉这样的大师,还有湘西土匪、湘西赶尸、放蛊等传说故事也让人们对湘西充满好奇。在未到湘西时,纯地理意义的湘西在我心中的印象有五种定格:第一,湘西是个山窝子;第二,湘西曾经是个土匪窝;第三,边缘求生存让湘西人锤炼出坚忍不拔与血性剽悍的气质;第四,湘西一直流传着赶尸、放蛊、辰州符等神秘文化,是块令人向往之地;第五,贫困成了湘西的“标签” 。然而,在几次的湘西之行后,这五种印象都留下了感性意义的认识,特别是对湘西的贫困。因为受地质构造影响,碳酸盐岩在这里广泛分布,喀斯特地貌发育,石漠化问题十分突出。正因为如此,这里山高沟深、险峻陡峭,这也就是人们说“湘西是个山窝子”的缘由吧。

  湘西州扶贫办提供的一组数据让我看到了湘西人脱贫的艰难:2013年湘西州地区生产总值仅为湖南全省的1.7%,财政收入仅为全省的1.5%,人均分别为湖南全省平均水平的44%、52.4%。全面小康社会总体实现程度73.6%,其中经济发展实现程度仅为51.4%。到2014年,湘西州通过精准识别确定,还有73.43万贫困人口。这是我在采访时收集到的数据,令人欣喜的是,在创作这部作品时,湘西州的扶贫数据就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2014年至2017年初,全州累计减少贫困人口35.0445万人,贫困发生率降至16.14%,全州进入减少贫困人口最多、农村面貌变化最大、贫困群众增收最快的时期。

  无论如何,数据依然是沉重的,犹如湘西那险峻的大山,重重地压在了湘西人的肩膀上。湘西州扶贫办工会主席黎小涛向我坦言:湘西脱贫,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难” ,如果用两个字来形容,那就是“艰难” ,如果用三个字来形容,那就是“非常难” 。难在哪里?怎么个难法?首先是思想难。湘西这地方环境恶劣,交通不便,消息闭塞,可以说是集民族地区、革命老区、贫困地区、边远山区于一体,人们的思想自然也就落后。以前,湘西人“等靠要”的依赖思想严重,贫困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老是埋怨上面,埋怨别人,埋怨老天和命运的不公。其次就是出山难进山也难。黎小涛说:“纪作家,你看看,我们这里除了山还是山,一座又一座,一层又一层的,过了一弯又一弯,没完没了。我们这里的山不仅高,而且险,并且都是石头山,用悬崖绝壁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想想看,要在这样的地方修路又谈何容易?哪像你们长沙那边,都是小山包,还都是黄土的,要修路,把山一推就可以了,成本低得很。我们这里可不行,都要从悬崖绝壁上开山炸石。这里修路的成本与代价,至少是长沙的几十倍以上,甚至上百倍。实话说,湘西州是湖南唯一的少数民族自治州和扶贫攻坚主战场,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不少资源、资金都整合到扶贫上,可是扶贫工作年年搞,不少老百姓还是年年贫穷。2013年11月习近平总书记来湖南考察时,为什么要来湘西,为什么又去了花垣的十八洞村,还在那里正式提出精准扶贫,并明确提出可复制、可推广的原则?我想,这与之前一直进行的粗放扶贫有关。以前扶贫,由于贫困居民数据来自抽样调查后的逐级往下分解,扶贫中的低质、低效问题普遍存在。那时贫困居民底数不清,扶贫对象通常是由基层干部推测估算的,扶贫资金也是天女散花,以致年年扶贫年年贫;重点县舍不得脱贫摘帽,数字弄虚作假,挤占浪费国家扶贫资源;人情扶贫、关系扶贫,造成应扶未扶、扶富不扶穷等社会不公,甚至滋生腐败。表面上看,粗放扶贫是工作方法存在问题,实质反映的是干部的群众观念和执政理念的大问题,不可小觑。说得具体点,就是扶贫制度设计存在缺陷,不少扶贫项目粗放‘漫灌’ ,针对性不强,更多的是在‘扶农’而不是‘扶贫’ 。就以扶贫搬迁工程为例吧!居住在边远山区、地质灾害隐患区等地的贫困户,一方水土难养一方人,是扶贫开发最难啃的‘硬骨头’ ,移民搬迁是较好的出路。但是,因为补助资金少,所以,享受扶贫资金补助搬出来的多是经济条件相对较好的农户,贫困的特别是最穷的农户根本搬不起。新村扶贫、产业扶贫、劳务扶贫等项目,受益多的主要还是贫困社区中的中高收入农户,只有较少比例特贫农户从中受益,而且受益也相对较少。原有的扶贫体制机制必须修补和完善。换句话说,就是要解决钱和政策用在谁身上、怎么用、用得怎么样等问题。扶贫必须要有‘精准度’ ,专项扶贫更要瞄准贫困居民,特别是财政专项扶贫资金务必重点用在贫困居民身上,用在正确的方向上。扶贫要做雪中送炭的事,千万不能拿扶贫的钱去搞高标准的新农村建设,做形象工程不能实现扶真贫。习总书记选择在湘西在十八洞村提精准扶贫,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们湘西的贫困具有反复性和顽固性、典型性和代表性!在这里提出精准扶贫自然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但黎小涛也欣喜地告诉我说,这两年,随着交通等基础设施的改善,湘西后发赶超的拐点开始出现,在一系列内外因素“共振”下,几十年形成的“等靠要”思想正在发生转变,湘西各地主动对接市场,加快区域发展,快速走上了“造血式”发展道路。

  由此,我不禁想,典型光环之下的十八洞村的精准扶贫之路会一帆风顺吗?

举杯欢庆苗年节  龙宁英  摄

  “山沟两岔穷疙瘩,每天红薯苞谷(玉米)粑,要想吃顿大米饭,除非生病有娃娃。 ”

  2015年12月19日上午,在从吉首前往十八洞村的途中,黎小涛给我念起了流传在十八洞村的一首民谣。小涛并不是花垣人,但作为一名扶贫干部,他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到过那里了。他是个开朗、热情的人,一路上给我介绍起十八洞村的情况来。

  小涛告诉我,十八洞村位于排碧乡西南部,全村总面积14162亩,耕地面积817亩,林地面积11093亩,森林覆盖率78 %。全村有4个自然寨6个村民小组225户939人。十八洞村这个名字,是有传说的。十八洞的老人说,当年古夜郎国打败仗后,翻山越岭来到湘西深山老林,发现了一个能容纳几万人的大溶洞,而且洞内有十八岔溶洞,洞洞相连,于是便定居下来,休养生息,繁衍后代。最先,这里叫夜郎十八洞,后来简称十八洞。2005年,当地飞虫村和竹子村合并为一个村,为了发展乡村旅游产业,就以洞名作为村名,叫上了十八洞村。

  小涛说:“纪作家,你别看十八洞村地处高寒山区,但那里面美着呢。那里冬长夏短,属高山熔岩地区,平均海拔700米,生态环境优美,境内自然景观独特,有‘小张家界’之美誉。那里有原始次森林——莲台山林场、黄马岩、乌龙一线天、背儿山、擎天柱等景点,特别是十八溶洞群,洞内景观奇特,神态各异,巧夺天工,被誉为‘亚洲第一奇洞’ 。村内瀑布纵横,枯藤老树,鸟语花香,高山峡谷遥相呼应,享有‘云雾中的苗寨’之美称。十八洞村还属纯苗族聚居村,苗族风情浓郁,苗族原生态文化保存完好,民居特色鲜明,有‘过苗年’‘赶秋节’‘山歌传情’等民族文化活动。 ”

  然而,这层叠交错的美丽背后,最悲凉的两个字莫过于“贫穷” 。

  小涛说:“过去的十八洞村穷啊!全村人均耕地只有0.83亩,山多地少,有地也是三年两不收,靠天吃饭。为什么?没水!碰上干旱年,就会颗粒无收。以前,人家都不愿意到十八洞村来,既藏在山坳里,没有一条像样的路,也没地方住,没有厨房,没有厕所。年轻小伙子找不到老婆,年轻姑娘十五六岁就争着往村外嫁。看着‘肥水流了外人田’ ,十八洞村的小伙子和老男人急得直跺脚。前几年,在各级各项扶贫措施的支持下,村里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进村公路、水渠、村部大楼等基础设施的建成,着实改变了十八洞村的面貌。然而,扶贫工作队工作到期了,撤离了,全村仍然普遍贫困。2013年,十八洞村年人均纯收入仅有1668元。因为穷,村里的年轻人基本都到外地打工去了,只剩下老幼病残留守;因为穷,村里还有几十个光棍汉找不到老婆……”

  我沉浸在小涛的讲述中,也在内心赞叹着他对一个山村扶贫工作如此精准的记忆。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快要走近那个未曾谋面的山村了,想着一路走来,小涛始终未给村里的扶贫干部打电话,于是我有点担心地提醒他:“黎主席,是不是给村里的扶贫干部打个电话? ”小涛冲着我一笑,信心满满地说:“放心吧,纪作家,别的我不能保证,但我能保证扶贫队百分之百在村里。他们一个月有二十来天吃住都在村里,即使偶尔到城里办事找项目,也是忙完就往村里跑。 ”

  果不其然,当我们上午10时到达十八洞村时,龙秀林队长就像村口那棵扎根大地的银杏稳稳地立在那里了。个头不算高,但壮实;才四十多岁,却已满头白发。

  龙队长确实算得上十八洞村的一棵树了。在花垣县委宣传部和扶贫办工作之前,龙秀林一直在基层干,不要说一般干部了,光乡镇的党委书记就干了八年。后来他到县委宣传部当常务副部长,虽然机关工作也是忙忙碌碌,但毕竟还是没有在乡镇当一把手时那么事无巨细。其实他心里一直有一个文艺创作的情结,只是在基层工作千头万绪,难以抽出时间进行创作,到了机关后,他总是忙里偷闲,写写毛笔字,也写点小散文,时不时抒发一下个人感情。私底下,亲戚朋友都叫他作家或是书法家,说他是文化人,叫得他心里美滋滋的。在机关工作了那么多年,加上年纪也不小了,龙秀林也没想过会再回基层。2014年1月中旬的一天上午,他突然接到通知,说是下午3点到县委常委会议室参加会议,研究十八洞村的扶贫工作。他对扶贫工作并不陌生,在乡镇的时候,他天天与贫困打交道,天天想着法子让村民脱贫。到会议室一翻会议资料,他就发现上面写着“十八洞村扶贫工作队” ,还有工作队队员名单,有十多个人,队长就是他。队员中有不少还是县里大局的党委书记,让他当这个工作队队长,肯定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没想明白,别人也没想明白。龙秀林当时想,管他呢,可能这个工作队也就到十八洞工作一周,顶多一个月,是个短期工作队。但会一开,龙秀林才知道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不是一周,也不是一个月,而是三年,并且要吃住都在村里。虽然龙秀林没有心理准备,但毕竟是多年的党政干部,孰轻孰重他心里清楚。他毫不犹豫地领下了这个“军令状” 。一散会,县委书记就把他留下,对他说,你知道为什么派你当县里驻十八洞村扶贫工作队队长吗?龙秀林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书记说,第一,你当过八年的乡镇党委书记,有丰富的农村工作和扶贫工作经验,擅长与老百姓打交道;第二,你是宣传部的常务副部长,又有文学才华,能写能说,用文化的理念感化老百姓的思想,是你最擅长的。你说,不派你去派谁去?让龙秀林没想到的是,后来县领导看他将十八洞村扶贫搞得风生水起,干脆把他调到县扶贫办任党组副书记、副主任,当上了正儿八经的扶贫干部。

  我们行走在十八洞村坚实、干净、宽敞的柏油路上,眼前的景象着实让人惊讶。

  昔日进村的狭窄土路变成了宽阔的水泥路;两条长6300米的供水主管道解决了村民生产生活用水;村民房子里原来凹凸不平的泥巴地,现在变成了水泥地面,房屋、厨房、厕所都已经改造得漂漂亮亮……新修的石板路、新扎的竹篾墙、新添的青片瓦、新刷的木板房、新修的宽广的停车场,在暖暖的春光下,绘成了一幅优美的水墨图。

  坐落在半山坡上的梨子寨,家家房子都是全木结构。寨子里,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这种住了几十年的木屋,冬暖夏凉,通风又好。楼上的排方和无数的横梁,在秋收时节,可以用来挂晒收获的果实。苞谷棒子剥了壳,留两三张鱼尾(剥壳时剩下的叶子,湘西方言) ,一扎一扎地捆好,悬挂在横梁上,慢慢风干;黄豆连着根须拔下扯出,也捆成一扎一扎的,骑挂在排方上;还有喂猪的红薯藤、萝卜缨等等,一茬一茬悬挂晾干后再一茬一茬地收藏;桐球沤在侧屋,油茶果摊在楼板上……

  龙队长向我介绍说, 2013年年底的时候,十八洞村还有136户贫困户542名贫困人口,2014年有9户42人脱贫,剩下的127户500人计划两年内摘帽。但实际上,今年年初,剩下的127户贫困户都已主动签字认账脱贫。

  当然,成绩的背后必然有阵痛与涅槃!

  我见到了十八洞村的老村支书石胜莲大姐;我也见到了第一支书、“80后”小伙施金通;我还听说了村支书、大学生村官、同为“80后”小伙的龚海华的故事……

  他们都是十八洞村脱贫与致富的带头人,阵痛与涅槃的亲历者,他们都是十八洞村山坡上那一棵棵绿色的树,他们都是十八洞村天空那闪闪发光的星星。

十八洞村苗年节  龙宁英  摄

  来到十八洞村梨子寨施全友家的农家乐时,他家堂屋中间那个大火塘烧得正旺,火塘上的腊肉和施全友老婆孔铭英炒的饭菜飘出诱人的香味。

  关于十八洞精准扶贫的话题便在火堆边拉开了!

  龙队长对我说:“2014年1月23日,我们工作队进驻十八洞村的第一天,就遭遇了‘下马威’ ,因为修机耕道占用自家农田,竹子寨村民施长寿和两个儿子分别拿着柴刀、钢棍,阻止施工。看到修路受阻,其他村民纷纷涌上前,准备强行把他们拖走,‘械斗’一触即发。当天晚上,我们就赶到竹子寨,七八十个老百姓烧了一炉大火,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修机耕道的事情。当时就有村民说,修路是公益事业,既方便大家,也为子孙后代造福,如果还不同意,就要杀鸡,喝鸡血,歃血为盟,以后他们家就不再是竹子寨的人了,碰到他不叫他,他叫我们也不答应他了。还有村民说,我们不仅要把他们家开除出寨,而且路也要修通,他们要敢拦,我们就把那狗日的丢到田里去。那是我们工作队第一次到十八洞村解决问题,当时我给他们做了思想工作,还提到了西安事变,也讲得在场的村民们都点头了。随后,我们又来到施长寿家,问施长寿到底有什么要求。原来他担心,修机耕道最先占用他家农田,如果后面的村民不同意,导致机耕道修不成,他岂不是吃了哑巴亏?我想,既然这样,那就给他家一个台阶下。于是,我又跟竹子寨的其他村民说,他们家不是不同意修路,而是怕他家让了地,后面的人不让。我问他们,你们是不是真心想修路?他们说,是。我说,既然大家心这么齐,能不能保证后面修路畅通?他们说,能。我说,口说无凭,立字为据。于是,我就叫施金通施书记草拟了一份保证书,写好后,叫村干部一个一个签字,按手印。没有印泥,就用鸡血。给这家人设了台阶后,施长寿父子三人也同意修路了。正因为这件事,竹子寨后来才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属竹子寨的公益事业,占村民家耕地0 . 5亩以下的,都要无条件支持, 0 . 5亩以上的,再商量着做,可以无偿,也可以适当补偿,没有价钱可讲。 ”

  但难题才刚刚开始。进村后,有村民直接问龙秀林,你是扶贫工作队队长,这次带了多少钱来?这让龙秀林哭笑不得。此前,也曾有工作队来扶贫,主要是送钱送物,工作队一走,村民们又陷入了贫困。没看到真金白银,不少村民冷嘲热讽,工作队连动员会也没开成。

  龙队长说:“虽然十八洞村村民很纯朴善良,但因为长时期禁锢在大山里面,思想保守,缺乏科技意识和市场观念,加之文化素质不高,存在思想狭隘、目光短浅、斤斤计较等问题。我们以前小学课本上,不是有篇文章说力的方向如果不一致,人再多也没用吗?所以,十八洞村要发展,如果思想没统一,一切都是白搭,不要说五年,就是五十年五百年也发展不起来,都只能跟在人家屁股后头跑。十八洞村是2005年合并的,由飞虫村和竹子村合并。实话说,合并后的十八洞村,村合心不合,各自为政。原来的两个村,一个靠近国道,经济条件较好,那里的村民思想也较为开放,而靠近十八洞的这个村却非常贫穷,他们觉得,要死也要逮住草根,要不就会掉到悬崖下去。这两个村互不往来。我们扶贫工作队进驻十八洞村后,村民有三种现状:一是抓住机遇,乘机而上,这部分人占了三分之一;二是搞不搞发展,无所谓,这部分人也占了三分之一;三是认为十八洞要发展起来很难,认为不可能,不仅不相信,还反对,也占了三分之一。举个例子:我们来之前,十八洞村村道是三米五宽,如果要发展十八洞的旅游和各项产业,来的车子就会增多,首先就必须拓宽村道,进行农网改造,等等。但刚开工时,几乎天天受阻,进展缓慢,甚至没进展。受阻,我们还能接受,努力去做村民的工作就是了;受气,我们还真有点委屈。一个村民写了一份大字报,晚上偷偷地贴在村部的墙上,说扶贫工作队与村干部贪污了习总书记带来的几个亿,说工作队瞎指挥,说修路是为了四、五、六组。他们不只是批评,还歪曲了事实。第二天一早,施书记就给我打电话,把情况一五一十跟我讲了。我跑到村部,看到了大字报。说实话,刚开始,我很难过,辛辛苦苦、真真切切帮他们脱贫,他们不仅唱反调,还诬陷我们,确实让人难过。开始,我也想查一下写大字报的这个人,后来想,真没必要查了。有村民不理解我们的工作,说明我们工作上也还存在问题。我想,只要我们是实实在在给百姓做事,我们心里就没愧,就不怕,最终也会得到百姓的理解。让我们欣慰的是,修路和农网改造等工作,得到了十八洞村青年的支持。他们看到进展很慢,着急了。修路过程中的一天晚上,已经12点了,我们工作队5个人,加上村干部,被十八洞村的青年约谈。30多个青年,搞了几桌夜宵,请我们一边吃夜宵,一边谈村上修路的事,谈村上发展的事。青年问我们,为什么村上的路这么久还没修通,是不是碰到了困难了?我们点头。青年又说,需要我们做什么,你们一个招呼,我们就上,谁捣乱,谁就是阻碍十八洞的发展,谁捣乱,我们就逮(搞)谁。 ”

十八洞村特色苗寨:青石板路、青瓦房、泥巴墙、木板壁  杨建军  提供

  龙队长意识到这是块真正的“硬骨头” ,他也陷入了深深的思考:老百姓思想不统一,认识上不去,所建的产业都不会长久。必须统一村民的思想,只有思想统一了,才能激发老百姓的内生动力。这才是精准扶贫核心中的核心。为什么扶贫工作提了几十年了,也搞了几十年了,贫困地区依然贫困,产业始终建不起来?就是这个原因。如果不唤起贫困群众的精气神,光靠干部唱“独角戏” ,将是死路一条。

  但如何统一思想?这成了龙队长他们首要解决的难题。

  龙队长说:“基于这些现实情况,我们扶贫队在进驻十八洞村不久,就提出了对全村村民进行思想建设的提议。怎么搞?首先是把支委和村委的领导班子调整好,充分发挥村干部的带头作用。其次是与村民进行深入的交流和沟通,要让他们充分理解扶贫政策,以及扶贫的真正目的和意义。对此,我要求我们的扶贫干部必须有思想,必须有和老百姓交流的水平。再次,我们对村民加强道德教育。比如举办道德讲堂就是其中一种方式,让村民聆听身边的道德故事,沐浴道德洗礼,感染道德力量,让心灵在道德讲堂净化,让好心在道德讲堂滋生,积小善为大善,积小德为大德……思想统一后,工作就顺畅起来了。最后,无论是修路,还是农网改造,都占了村民不少责任地,但却一分钱都没要。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在其他村也是不可想象的,但十八洞村做到了。 ”

  更难的还在后头!

  龙队长说:“我们经过上门走访,反复调查与研究,认为十八洞村要彻底摆脱贫穷,必须因地制宜,必须跳出‘十八洞’建设‘十八洞’的扶贫思路。也就是说,我们不能再走‘输血式’扶贫的老路,必须‘造血式’扶贫,因地制宜发展产业建设。也就是习总书记提出的可复制、可推广原则和‘不搞特殊化,但是不能没有变化’的要求。一次,我与县委书记进行交流,探讨怎么建好十八洞村。书记说,按我们花垣目前的财力状况,给十八洞村投入五六千万进行建设,问题不大。但不能这么做,这么做了,就变成了‘栽盆景’ ,不可复制了,更没有推广价值了,我们的精准扶贫就失去了意义。 ”

  随后,龙队长他们带领村干部和群众大力发展产业。为此,他们磨破了嘴皮,也伤透了脑筋。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让老百姓真正感受到实惠。正是在他们共同努力下,十八洞村的产业项目,都是采取市场化机制、公司化运作,把龙头企业、贫困户、普通村民紧密团结到一起,形成了产业扶贫合力。比如十八洞村最大的产业项目——千亩猕猴桃产业园,投入达1600万元。村里引进龙头企业苗汉子合作社,成立十八洞村苗汉子果业有限责任公司,注册资本600万元。其中,苗汉子合作社出资306万元,占51%股份;十八洞村出资294万元,占49%股份(542个贫困人口以产业扶贫资金入股,占股27.1%)。

  说到产业,龙队长显得颇为得意。他告诉我说:“现在我们十八洞村有个‘一一三工程’ ,就是每家每户种10棵冬桃, 10棵黄桃,养300条稻香鱼。桃树就栽在村民的房前屋后,每当桃花开放时,十八洞就淹没在桃花之中。虽然冬桃目前市场价不低于十块钱一斤,但不能多种,多了就会滥。再说,我们主要不是卖桃子,而是卖桃树。418块钱一棵桃树,其中300块钱直接给老百姓,另外的118块是管理费用。要是你来十八洞村买了一棵桃树,你就是十八洞村的荣誉村民了,就可以享受到几大好处:第一,可以免费进村,免费停车,免费进十八洞参观,享受‘三免’ 。第二,让你在十八洞村住得下,也吃得下。我们在保证原生态的基础上,保证‘五改’ ,也就是民居改造、厨房改造、卫生间改造、浴室改造、猪圈改造。第三,因为你的参与,让十八洞的桃树更有价值,花点小钱,既承担了政治责任,也助推了精准扶贫,让有爱心的人士找到了平台。第四,就是让你认了一门亲,和你买的桃树主人建立了感情。第五,长年为你准备了放心食品。因为与十八洞村的村民成了朋友,需要大米的时候,人家给你寄点大米,需要土鸡的时候,人家给你寄土鸡,需要蔬菜的时候,人家给你寄点蔬菜。然后呢,对于你的桃树,我们也会随时让你了解到它的生长情况。不几天,我们就会给你的桃树拍个照,拍个小视频,发个微信给你,让你看看桃树长得怎么样了。开花的时候,你可能要过来看看。要过来,一般不会只有你一个人过来,或许是你一家人,或许还会带上你的亲戚朋友一起过来;要过来,肯定首先要联系,联系好后,村民提前把房间打扫好,把吃的准备好。桃子成熟的时候,你肯定也得过来摘桃子,一次摘不完,可能还得两次三次。来一次,你带五六个人,一年来四次,你就可以带20个人。按一个人花费100元计算, 20个人就可以给十八洞带来2000元的经济效益。按一户20棵树算,一年就可以产生4万元的毛收入。不是还有稻田里的稻香鱼吗?这个鱼也挣钱,但更大的价值还是用于观赏和营造氛围,能有四五千块钱的收入就可以了。这样一算,一家一年可以逮(挣)到四五万块钱,相当于过去种了20亩的烤烟。而且这个产业玩玩就逮了,种烤烟压力多大啊,主要是市场压力大。我们打算在十八洞村栽5000棵桃树, 5000棵桃树,就有5000个荣誉村民,这5000个荣誉村民,都是十八洞的宣传员。不说多了,一人向100个人宣传十八洞, 5000人就是50万人次。除了这些,你们把十八洞的产品带走,带到花垣,带到吉首,带到长沙,甚至带到北上广深这样的大城市,对十八洞也是一种宣传。如果这些做好了,十八洞村的乡村旅游就做起来了。当然,这是理想状态,有的不一定达得到。但总的来说,方向是好的,路子是对的。我们的这个做法,湖南经视已经报道过了,现在已经有不少人买了十八洞的桃树,成为十八洞村的荣誉村民了。甚至还有企业家提出要在十八洞买100棵桃树,我们说,不行,一人只能买一棵,这是限量版的,不能多买。为什么不能多买?我们主要是想把十八洞的5000棵桃树分散卖,不能集中在一个地方,这样宣传效果更好。 ”

  十八洞村的产业,不光种冬桃、黄桃,养稻香鱼,开发十八洞村的景点,还开发苗绣,开农家乐,以及发展花卉产业,等等。

  老村支书石胜莲大姐难抑喜悦。她说:“2014年年初,县民委和县妇联来找我,说要到十八洞办一个苗绣合作社,组织广大妇女来做这个事,一起培训。我说,好啊,这是大好事,我参加。2014年2月,我们组织村里的妇女进行了培训,全村301个妇女,培训了192个。5月就正式注册成立了合作社。除了做苗绣,我们还做苗绣用具,包括绣片、花架、装饰品、织布机等等,只要与苗族有关的用具都做。平时,公司把产品送到我家,他们出布出图案,包括针和线,我再组织大家来领取,都在家里绣。怕我们的苗绣没出路,县里又给我们联系了相关公司,州里也给我们联系了相关公司,州里的公司叫金苹果公司。我们的产品,除了往外销,也在施成富家搞了个苗绣展示厅,租金一个月500块,一年6000块,还装修了墙壁。很多游客对苗绣感兴趣,我们的产品在那里也卖得很好。现在我们合作社,主要是缺少会画的妇女,她们都会绣,就是没一个会画的。画图案难,要美术功底,村里的妇女文化水平都不高,谁都没专门学过美术。这是目前我们最发愁的事。但不管怎样,合作社办起后,确实改变了十八洞村妇女的现状。一是大家都有事可做了,二是大家有了收入,手脚麻利的,一个月能拿到一千七八,最少的也有七八百块。我在合作社当理事长,一个月1000块,支书退休后的工资一个月150块,一个月总共可以拿到1150块,很不错了。 ”

  大火塘烧得更旺了,孔铭英也做出了一桌香喷喷的饭菜。她是2015年元旦从重庆秀山嫁到十八洞村来的,除了爱情的力量,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十八洞村越来越好的日子吸引了她。她既是这家农家乐的老板娘,又是厨师。小孔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她一边麻利地收拾桌子、端菜盛饭,一边快言快语地说道:“2014年散客少,主要是工作队照顾我们,带了很多客人来吃饭。今年就不一样了,散客多了。国庆那七天,天天爆满,我也是自己洗菜、自己切菜、自己炒菜,全友就负责买菜、烧火,当火头军。那七天,每天都可以结到两三千块钱。平常,人不是很多,但我们也从不挑剔,来一个也接,两个也接,把他们当朋友当亲人当贵客。 ”

  ……

    十八洞村千亩猕猴桃初挂果,村民施全友、施兰珍在采摘猕猴桃  杨建军  提供

  龙队长他们真实的叙说,让我既看到了十八洞村的艰辛,更看到了希望。应该说,十八洞村是整个武陵山区的一个缩影,是整个中国贫困山区的一个缩影。同时我也被扶贫工作队的这种细心、耐心与执着感动。更令人欣喜与震撼的是,我在湖南省扶贫办了解到, 2015年湖南省省、市、县、乡4级共有8000个扶贫工作队,奔赴农村最基层,进驻到三湘四水的8000个贫困村。当然,湖南还只是精准扶贫战场上的一个角落,只是精准扶贫与脱贫大部队的一个方面军。结穷亲、拔穷根、种富苗,全国早已掀起了一轮精准扶贫攻坚战。

  从贫困与艰辛到阵痛与涅槃,再到可复制与可推广,我深切地感受到一个山村脱贫的艰难,同时又深刻地体验到,共产党人扎根乡村引领村民致富的担当与作为。

  当然,与我一样,许多人都表达着对这个“扶贫明星村”未来之路的担忧。村民的思想是否如龙队长所说都已经统一了?老百姓的内生动力是否真正激发了,或者说较为充分地激发了?村里产业发展的战略部署是否科学、合理与实际?村里的产业看起来红红火火,辉煌的背后是否存在隐情,又能否持久……

  我的担忧并不是没有根据,放眼全国,扶贫战场成秀场的现象并不鲜见。比如近年来,各级领导干部都有自己的扶贫点,这已成一种较为普遍的扶贫方式。领导干部对点扶贫有其天然优势,但有个别扶贫点却成了领导干部的政绩秀场,真正扶的不是贫困农民而是领导自己。有个地方,为了让上级考察时看到自己的扶贫成绩,派一些小学生披着装化肥用的白塑料袋,趴在领导路过的山坡上。领导远远望去,山坡上尽是“美羊羊” ,大加赞许;地方干部“喜洋洋” ,皆大欢喜。这是典型的“造盆景”“垒大户”等重“面子工程”的扶贫做法。还有一个被戴上贫困村帽子的富裕村村干部如是说:“我们村被定为市里某领导的扶贫点,村里挺重视的,要是搞不好,那不是给咱领导丢脸吗? ”无疑,这个村干部说的是大实话,但这大实话中透露出的是什么信息?领导的脸面最重要,哪怕弄虚作假,也要维护领导的脸面。我想,这应该也是习近平总书记当时在十八洞村跟干部群众说“要精准扶贫,切忌喊口号,也不要定好高骛远的目标”的重要原因吧。

  如何防止扶贫战场成秀场?

猕猴桃产业基地一角  杨建军  提供

  我想,除了从思想根源上进行杜绝外,还有就是把好脱贫攻坚验收考核关,这是关键,也是最后一道防线。如果检查验收时大而化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以贫困农民是否脱贫为唯一标准,不对贫困户脱贫情况逐一认真核查,让做虚功、玩花活儿、搞数字游戏、做表面文章者也可过关且邀功请赏,那么,谁还会全力以赴地去冲锋陷阵呢?显然,国务院扶贫办早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并想好了对策——实行最严格的考核评估制度。如何“严” ?一是有国家有关部门的考核,二是组织省际之间开展交叉考核,三是第三方评估。对脱贫成绩,不讲情面,只讲事实,有问题及时向社会公开,并严肃处理。

  理性与警惕或许就是一种生存自救。我们始终要明白,始终要绷紧这根弦:贫困是人类的顽疾,是人类强劲的对手,是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的。不论是谁,如果大意或是轻视,谁都难以真正走出贫困,即便走出了,可能也会脱贫又返贫。

  ……

  挥手道别之时,我突然无比留恋起这个地方来。十八洞村,在我的视野中越来越远,但在我的心中却变得那么辽阔而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