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中寨的乡村,总在不经意间潜入我的思绪,荡起一圈圈甜美的回想。
有关中寨的记忆,始于2006年7月一个骄阳似火的日子,源于一份把我下派到中寨乡任党委副书记的任职文件。7月的乌蒙山,太阳总是热情得让人汗流浃背。由于前些天的一场特大暴雨,为我送行的小车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到半山腰一个名叫煤厂的地方便不能前行了。整理好行囊,我只能与政府办的杨副主任和中寨乡的孟副乡长徒步前往乡政府驻地。
时值正午,湛蓝的天空看不到一丝云彩,太阳像个大火球,挂在山顶拼命地燃烧,仿佛要把土地烤焦。四周没有一丝风,地面腾起的一阵阵热浪几乎让人窒息,路旁的马桑树像做错事的孩子,无精打采地低垂着头,只有知了在歇斯底里地拼命制造着噪音,整个山坡懒洋洋的。
四周全是高耸入云的山,刀削斧劈般,只在山腰以下的地方,才长一些低矮的灌木林,越往上,山越陡,树都不长几棵,全是裸露的岩石,松松垮垮,有松鼠跑过,便刷刷往下掉沙石,让人在下面走得心惊胆战。只在石缝中,才见得着几丛不太深的茅草和几棵歪歪斜斜的小树,裸露的树根似七八十岁老者手上暴起的青筋,有一个石缝,有一点泥土,便把粗壮的根须牢牢地伸进去,八爪鱼似的,艰难地吸收养分维持着生命。就像乌蒙山人,不管土地有多贫瘠,随便找一个地势平坦一点的地方,建几间瓦房或搭个茅草棚,开垦几亩山地,便落地生根,养儿育女,传宗接代,祖祖辈辈便在大山上繁衍生息了几百年。
爬过几座山梁,跨过几道河沟,再翻几个崖口,对面半山腰的树林中便隐约出现了些许白色的砖瓦房,随行的孟副乡长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告诉我,那就是中寨乡了。对面的山势依然很陡,由东向西倾斜,到了乡政府所在地的位置,坡度突然放缓,便闪出了一个不太大也不太平坦的坪子。村民们的房屋随意地散落在山坡上,没有规矩也无章法,或坐东向西,或坐北朝南,大多都因山就势。房屋的建筑风格大同小异,除少量的砖混小平房外,几乎全是青石垫脚、黄土筑墙、灰瓦盖顶,遇经济条件稍好一点的人家,便将两头的屋檐向上呈一定的弧形挑起来,再用石灰将房顶四周最外面的三沟瓦片扣起来,一为防风,二来美观,时间一长便形成了乌蒙山特有的民居风格,在房前屋后高大的杨树柳树的掩映下,露出星星点点的白色,绵延起伏的群山便因了这些房屋和山民而有了生机与活力。
中寨乡政府就在这莽莽群山中的一个皱褶里,一条两三百米长的街道加上两侧几许刷白的房屋,便成了乡街子,远远望去,满目苍翠中突显出一小块白色,倒像是群山的一块补丁,格外显眼。站在乡政府的院坝里,便能看见山脚下的石花河了,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闪着金光,像是一根烧红了的铁丝,弯弯曲曲地随意丢弃在两山的缝隙间。四周的山生得太夹,总也看不远,沿石花河往上,目光刚一伸出便被对面岩脚村高高的山崖弹了回来,于是让人想起昭通诗人陈衍强的一首诗:家居峡谷的人/打开门也看不远/山就是路,水就是桥/太阳是一只旧电筒/刚从他们的头上晃过/就不亮了……
每逢农历的双日赶集天,便有成群结队漫山遍野的山民从四面高高的山上下来,或背点蔬菜瓜果上街来卖,或买点盐巴肥料,或什么也不卖什么也不买,纯粹图个热闹,拖儿带女一并往街上凑。从山上下来的男人粗犷如山,披羊毛毡褂,穿解放胶鞋,三五一群,七八一伙,或街角、或路边,不管认识与否,席地而坐,打斤苞谷酒,装在大碗或是空的罐头瓶里,美美地呷上一口,用手礼节式的一抹碗边,再传给下一个,这种喝法山里人叫喝转转酒,如此反复,直喝得日头西斜,天昏地暗。烟是劣质烟,一元钱一包的山河秀、金盆景,没有厂家也无地址,但山里人不计较,他们不知道“12315” ,也不晓得维权,他们只认定凡是会冒烟的,除了屋顶上的烟囱,其它的都可以抽。烟虽不好,但态度却极为热情,遇客人总是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直到劣质烟把嘴巴抽麻,苞谷酒把太阳喝偏,才记起家的方向,扯开嗓子吼一路山歌,一双大脚板便把羊肠子山路踩得晃晃悠悠。
山里日头落得早,下午5点过刚吃完晚饭,山顶上便只能见着小半个太阳了,我总喜欢在这个时候,沿着学校后面那条崎岖的乡村公路漫无目的地走,不时有荷锄晚归的村民走到近前来打一声招呼,双手在面前的衣服上搓几下,便从上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抠出一支,笑眯眯地双手奉上。我喜欢村民们这种太直白的笑,没有一丝掩饰,完全是发自内心,正是这种如大山般质朴、真诚、豪爽的笑,让我每天感动着,让我深深爱上了这片厚重的土地。走进中寨、走进乡村、走进山里人的生活,我才明白,原来庄稼地里没有虚伪、没有阿谀奉承,村民们像对待土地和庄稼一样真诚地对待我们。每逢下乡,村民们杀不起猪也宰不起羊,但他们会在饭桌上为你摆上黄灿灿的苞谷饭、大块的老腊肉、大盆的酸菜红豆汤,会为你端出大碗的廉价苞谷酒,然后一仰脖子,粗犷地喊一声“干” 。
当夜色褪去白日的喧哗,中寨的星空便露出了城市里少有的深邃与宁静。乡村的条件十分简陋,宿舍只有一个套间加一个阳台十来个平方,设施也仅一桌一椅一床而已,外面用来办公,里间睡觉,阳台便成了私人独处的空间。种上几盆兰草,在夜色似水、新月如梦的夜晚,将椅子搬至阳台,点燃一根香烟,把玩于手指间,让缭绕的青烟打开久违的记忆,孤独与思念便成了一种刻骨铭心的痛。我总爱在这时听一曲名叫《高山流水》的古筝,柔柔地、缓缓地流过灵魂,躁动的心灵开始平静下来,浮躁的心境也慢慢摆脱了俗世的烦忧,变得清晰起来。我关上灯,闭上眼,在朦胧的月光中,在兰花清幽的芬芳中,用一种禅的心境去包容这个俗世,正如浩瀚的星空用他博大的胸怀包容世间的万物。我静坐夜的中央,独享乡村特有的那份宁静、那份深邃、那份从容。
生命中,没有太多长存的记忆。两年以后,我又回归了滇东北高原上这座名叫昭通的城市,在钢筋混凝土的森林里,我总是找不到自己的方向。支离破碎的眷恋,似月光哗啦啦撒满一地,轻如尘埃的生命,在夜色中虚无缥缈,微不足道。关于中寨的思念,似手中紧握的流沙,在颓然得没有一丝绿意的温柔里,有一种失落、有一种伤感。故作轻松的微笑,却始终抹不去唇边的怆然。不经意间,老想起那个叫中寨的地方,想起一些和中寨有关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