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人民公敌》剧照  李春光  摄

　　夜晚，在首都剧场偌大的舞台上，胡军一人从寂静的幕布后探出身，走到舞台前，挥手吆喝场务拉开大幕，又指挥道具依次摆好，俨然一副导演的架势。他悠然地坐在桌旁，喝了一口水，口气十足地说： “来，咱们对对词！ ”于是乎，由挪威著名剧作家易卜生创作的经典话剧《人民公敌》 ，在北京人艺的剧场全新演绎了……

　　其实，胡军（饰演斯多克芒医生）一上台戏便开始了，不同于以往中规中矩的演出方式。话剧是以排练念剧本形式展现在观众面前，除了剧情本身的艺术呈现，带给观众更多是演员的自我个性与活泼风趣的喜剧色彩，甚至刻意强调了不同情绪带给台词的张力与赋予舞台的魅力，尤其是龚丽君（饰斯多克芒太太）那一段绝望式的质问，在前后两种不同情绪的煽动下，带给观众的视觉呈现卓然迥异，前者是一个女人悲悯的哀求，她希望医生丈夫放弃公布温泉水源污染的问题，更要求丈夫不要与市长哥哥对立；后者则是一个女人为了捍卫家庭的愤懑，她控诉丈夫不应该向权威挑战，控诉他未曾因此考虑过家庭与孩子。龚丽君说后者的演法太累了，的确，就如同你真正生气时的怒吼，带着一腔不满与气愤，调动周身气场，在一定时间内全部喷发，定是耗费心神，但这爆发在舞台上确是震撼到了观众的心灵。那一刻，台上台下鸦雀无声，时间仿佛停滞了几秒，观众有的在愣神，有的被带入了剧情，有的则在平复自己的情绪，而台上的演员们似乎在找寻一种更合理的方式或者态度来接续后面的对白。你也可以说演员们早已演练了千百遍，早就知道有这一出，但想必每一次这样的演绎或多或少有那么一种不同。

　　说实在话， 《人民公敌》中间的一部分却让我觉得有些枯燥，或许是外文剧本的原因，用中文表达是有一点别扭和不适。起始，开场形式新颖独特、让人眼前一亮，活生生抓住了观众眼球，现实与戏剧的重叠与脱离让观众的情感也游荡在剧情与搞笑之间。黄志忠在剧中饰演小镇的市长（斯多克芒的哥哥） ，西装革履，步伐矫健，拄着一个拐杖，绅士般地起坐，眉宇间不见笑意、冷静异常，张嘴便是一副官僚口吻，一遍遍宣称温泉浴场的建立将会给小镇带来可观的经济收益，强调他这个市长的政绩卓然，好似他是剧中唯一挺立的一棵白杨，不会弯腰，也不会低头，就连在背后威胁报社主编霍夫斯达不许报道污染事件时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可一瞬间，他“跳戏”了，蹦蹦跳跳地上了舞台，嘴里说着与行径大相径庭的官场话，活脱脱一个老顽童，引得观众捧腹大笑。可是，随着剧情的推进，在自我利益与公共利益选择面前，各种人开始打起小算盘，那一段段反复的冗长的对白就像是电视新闻主播不带情绪地一字不停地复述每个人的心境，就像每一本官宦浮沉的小说一样，出尔反尔都在意料之中，没有一丝新鲜感与变化感，就剩下主角一人在演独角戏。殊不知，斯多克芒已经腹背受敌，昔日的盟友挚友一夜之间就背叛了自己。

　　我原以为在市民大会上获悉自己孤立奋战，医生会放弃，或者会失意，或是感知到自己的失败而流浪他乡，可他的一番话却将剧情推向最高潮，也将我原先的判断彻底改写。医生的种种行径就像是现实社会中的傻瓜一样，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在常人看来是不明智的做法，甚至是愚蠢与自我毁灭。一个不为自己想好后路和考虑自己未来的人，实质上是不成熟的人，而他的一意孤行造成的悲惨结局在某些人看来也是活该。人民公敌，多么大的一顶臭帽子就扣在了他的头上，就好似文化大革命期间那些戴着牛鬼蛇神高帽的知识分子被众人唾弃与鄙夷一样。要是一个普通人，估计早已承受不住压力，掩面落荒而逃，去舔舐自己的伤口了吧。可他却认为，那些只知道跟随当局者盲目反对他的人都不配为人，因为他们没有思想、缺少灵魂，更不配称之为人民！他毅然决然将矛头指向大众，毫无畏惧、毫不退缩。不仅如此，他更是提出了本剧的核心观点：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是最孤立的人。真正拥有真理、坚信真理的是少数派，他们不被大众所理解，也不被大众所接受，始终孤独地行走在通往真理的路上。忽然之间，我觉得他才是这个剧中最聪明最睿智的人，他的理想境界远远高出他的市长哥哥，就像是站在巨人的肩头俯视众生，然后告诉他们，“你们错了” 。但不好意思，这些众生不是万能的神，也不是通晓古今的智者，他们很难懂得你的思想与价值观，甚至是这些所谓的“民众”让你成为众矢之的。所以，你只能孤独上路。

　　全剧以开放式结尾，最终医生仍未放弃，那些人民也仍未信从于他。编剧易卜生给了人们一丝火苗与希望，让那些逆境中的小人物企盼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让他们坚信自己的道路与选择。

　　在昏黄的灯光下，胡军静静地站着，不，应当是医生静静地站着，是孤独的。他自言自语，抑或是说给观众，什么是人？什么又是人民？谁才是真正的人民公敌？在我看来，受过教育、懂得坚持原则的是人；有自己思想判断、又不随波逐流的是人民；而人民公敌应当是那些高扬美好道德谎言、却又阻碍人民走向真理的人，也许他们才是真正的人民公敌吧？这就是这部经典名剧带来的思想启迪和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