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逝世110周年《契诃夫戏剧全集》首次出版——
“我们都是他笔下的人”
栏目:视线
作者:本报记者 张婷  来源:中国艺术报

2002年,俄罗斯叶卡捷林堡剧团在中戏逸夫剧场演出《海鸥》 李晏 摄

不久前,中戏青年教师版《樱桃园》由俄罗斯导演彼得罗夫执导 王雨晨 摄

  “我希望过上大约一百年以后醒过来,至少让我用一只眼睛,瞧一下科学成了什么样子才好。 ”这是契诃夫在短篇小说《没有意思的故事》中为老教授写下的内心独白。“小说家”的头衔在契诃夫生前就已闻名遐迩,但“戏剧家契诃夫”得到公认,却是在他去世多年之后。今年是契诃夫逝世110周年,他会不会也希望像老教授那样,“瞧一下”一百年后的戏剧成了什么样子呢?日前,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的《契诃夫戏剧全集》在北京首发,戏剧评论家童道明、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陆建德、剧作家黄纪苏、演员濮存昕等人与众多读者齐聚北京蓬蒿剧场,用阅读和讨论的方式交流他们心中的契诃夫。

  在“慢起手倒立”中展示深刻

  早在1959年就开始研究契诃夫的童道明说,契诃夫刚开始创作戏剧时,世人对他作品的认识并不充分,他的首部喜剧《海鸥》在彼得堡皇家剧院演出时也遭遇惨败。就连对契诃夫小说推崇备至、称他为“散文中的普希金”的托尔斯泰,都毫不客气地对他说过:“莎士比亚的戏写得不好,而您写得更糟! ”

  有意思的是,一个多世纪之后,恰恰是当年入不了托尔斯泰法眼的莎士比亚和契诃夫,成了当今世界上最令人瞩目的戏剧大师。这究竟是为什么?

  “契诃夫违背了当时所谓的‘戏剧规则’ ——开场的几分钟内,就要看到强烈的戏剧冲突,他是一个革新者,而革新者往往是不会成功的。 ”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副所长吴晓都用了“慢起手倒立”这样一个挺有意思的体育词汇来形容契诃夫的戏剧,“契诃夫有一句名言:在舞台上应该如在生活中一样的复杂和一样的简单。人们吃饭,就是吃饭,但与此同时,或是他们的幸福在形成,或是他们的生活在断裂。而他的戏,也就是在生活的‘慢起手倒立’中,展示出了种种真实而深刻的问题。 ”

  戏剧家曹禺曾说,他的创作深受契诃夫的影响。1935年,他在《日出〈跋〉 》中这样写道:“读毕了《三姊妹》 ,我合上眼,眼前展开那一幅秋天的忧郁。那三个有大眼睛的姐妹,悲哀地倚在一起,眼里浮起湿润的忧愁,静静地听着窗外远远奏着欢乐的进行曲……不见一段惊心动魄的场面,结构很平淡,剧情人物也没有什么起伏生展,却那样抓牢了我的魂魄。我想再拜一个伟大的老师,低首下气地做一个低劣的学徒。 ”

  “契诃夫在戏剧上的探索和实践,以及他的戏剧美学,极大地影响了整个20世纪的现代戏剧。时光的流逝一方面把契诃夫推向越来越远的过去,一方面又使他越来越成为可以与今天进行对话与对接的过去。 ”由此,童道明写了名为《契诃夫和米奇洛娃》的一部话剧,作品中,他给主人公契诃夫写的最后一句台词,正是套用《没有意思的故事》里老教授的那句话,“我希望我死去的110年之后,从棺材中醒来,看看未来的世界,看看现在还有没有人知道110年前曾经生活过一个叫安诺·契诃夫的人” 。

  善良是作品的底色

  回忆起自己阅读契诃夫的经历,童道明认为1960年是个节点,当年出版了爱伦堡的小册子《重读契诃夫》 。“爱伦堡断言:如果契诃夫没有这样少有的善良,他就写不出他的那些作品,我认为这句话太重要了,它可以成为阅读契诃夫的钥匙。 ”在童道明看来,契诃夫身上那种悲悯的情怀最为可贵,他不愿用绝对化的眼光看待人与事,也拒绝非黑即白的简单化判断,好像契诃夫自己所言,在他的戏剧里—— “既没有一个天使,也没有一个魔鬼” 。

  “是契诃夫的戏剧滋养了我。 ”从《海鸥》 《三姊妹·等待戈多》 《伊凡诺夫》再到明年年初即将跟观众见面的《万尼亚舅

  舅》 ,濮存昕多次诠释过契诃夫的戏剧。“前几年我演《伊凡诺夫》 ,开始的时候我特别不理解,伊凡诺夫为什么要主动去选择毁灭?第一年演的时候我特别困惑,老是觉得自己演得不对。第二年,我突然觉得伊凡诺夫是一个非常积极的思想者,就像鲁迅先生所说,知识分子应该是‘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的。他们能看到毁灭、看到死亡、看到终结,并泰然以往。 ”

  与童道明一样,濮存昕觉得契诃夫作品的底色是“善良” 。“他写的是自己民族中各式各样的人,写了很多的失败者。他尊重他们,哪怕是最低贱的人、最卑微的情感,他也永远不会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善良和情怀,是艺术最高的境界,这也是我们要一再重温经典的原因。作为一名演员,我的任务就是在舞台上呈现对契诃夫的向往,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传达他的所思所想和情怀,因为我们都是契诃夫笔下的人。 ”

  对艺术的诚心正意,可以有,也应该有

  “留你留不得,藏你藏不住。今宵送你进火炉,永别了,契诃夫!夹鼻眼镜山羊胡,你在笑,我在哭。灰飞烟灭光明尽,永别了,契诃夫! ”诗人流沙河曾在《焚书》中写下“文革”时不得不割舍契诃夫的痛苦。

  “契诃夫的善良,正是我在‘文革’时特别喜欢读他的原因。 ”陆建德回忆起,那个时候他经常坐很长时间的车,到杭州的一个朋友家借契诃夫的短篇小说来读,一次借一本,珍贵而感动。“以我自己的阅读经验而言,契诃夫虽然笔带嘲讽,有时也会提出尖锐的批评,但文字的背后总有一种温柔、敦厚之志。有的时候我读中国的现代文学,总觉得少有像契诃夫那样,描写善良的大师。他写出来的绝对不是简单的心灵鸡汤,而是将深深的同情和充满矛盾纠结的心情,通过他天才的笔呈现出来。 ”

  黄纪苏则说:“出门的时候,天很阴冷,那种灰灰的调子,让人想起俄罗斯的艺术作品。我出生在上世纪50年代,对于我们这一代以及更早一些的人来说,精神世界中充满了俄罗斯的影子。读苏俄作家的作品,总是会觉得亲切。几十年来,我们匆匆赶路,尘土飞扬,这样的状态我们经常用‘浮躁’来描绘它。看看书店里畅销书的架子上,各种新书上榜,马上又被更新的书替换。也许真要等到尘埃落定、泡沫塌缩的时候,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才会浮出水面,契诃夫无疑就是这样的作家。对于文化工作者来说,也许他那种天分我们真的没有,但他对社会、人生、艺术的诚心正意,我们可以有,也应该有。 ”

  盐中之盐

  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小说《怎么办》中,塑造了一批处于时代前列的“新人” ,人们叫这些杰出的人“大地之盐” ,而这群人中最了不起的一位是拉赫美托夫,他被称作是“盐中之盐” 。在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影视艺术系副教授顾春芳看来,契诃夫无疑是俄罗斯民族的“盐中之盐” ,在他身上呈现着神圣的灵魂追求。

  “俄罗斯文学的精神气质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仁爱和高贵。前者体现在对底层人物充满关爱、对不幸者充满同情上,高贵则对应着批判精神,意味着作家在傲慢的权力面前始终保持尊严。19世纪伟大的俄罗斯作家几乎全都是面对着大地和人民,背对着权力和金钱。正如普希金在《纪念碑》中写的:‘我将世世代代为人民所喜爱,因为我曾用竖琴唤醒人们善良的心。在我这严酷的时代,我讴歌过自由,为那些倒下的人祈求过怜悯和同情’ 。 ”顾春芳说:“小说《醋栗》中的主人尼古拉·伊万内奇,他目光短浅、贪婪吝啬,理想只有醋栗那么大,也像醋栗一样又硬又酸。契诃夫用他的笔,塑造了无数像尼古拉·伊万内奇的人,这样的人为今天的我们提供了一种正确的价值观和道德尺度,为探寻真理、认识生活的意义提供了巨大的精神支持,以卑微和堕落作为鉴戒,告诉我们永远不要向神圣的灵魂撒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