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
第一次让我下决心读《都柏林人》的是位牧师,表面上看起来这或许有点儿奇怪。乔伊斯一辈子不喜欢神职人员,还声称哪怕瞧他们一眼都会让他得病。在《都柏林人》的开篇故事《姐妹》里,他挑了个年老的牧师,为书中众多腐朽麻木的人物形象打头阵。可在我年少时的都柏林,牧师们却会主持演出,甚至还有可能成为明星,其中最有名的,当属在我的“过渡学年”(爱尔兰学生由初中过渡到高中之间的一个自选性的学年)行将结束的1991年6月,给我上宗教静修课的那位。
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里乔伊斯描写过一堂宗教静修课,其中有一位不知名的牧师,用对地狱里各色折磨的冗长描述来恐吓孩子们。我们的牧师却不一样,他们会分发装了豆子的小沙袋,还有没完没了的饼干。上世纪60年代因唱歌出了名、后来曾主持过一档特受欢迎的电台节目的明星牧师,同我们说话的口气就像是朋友。然后,出于我至今仍然无法理解的原因——他谈起了詹姆斯·乔伊斯。据这位会唱歌的牧师讲,乔伊斯就是个江湖骗子和伪先知,远非什么天才。更甚者,他还说,世上没人当真读过他那著名的小说《尤利西斯》 ,谁要是说看过,那肯定是在撒谎。
这下可让我吃了一惊,我父亲在乔伊斯的母校都柏林大学当教授,教爱尔兰文学。在家里就放着包括《尤利西斯》在内的好多本乔伊斯的书,以及数不清的评论乔伊斯作品的书籍。难道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对我使障眼法?当晚回家后,我向父亲转述了牧师的话。父亲向我保证《尤利西斯》他的确读过,而且读过的人还很多。确定父亲以前并没有骗我,我总算松了口气,但还是感到困惑。
在那之前,我对乔伊斯并无多大兴趣。他是何许人我当然知道,在都柏林是躲不开他的。他总是会突如其来地冒出来:诺斯埃尔街上立着他的雕像,酒吧里的墙上挂着他的画像,十磅旧钞的票面上印着他不受待见的绿色头像。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有座由著名建筑师设计的桥,还有条黑漆漆怪吓人的街道。尽管对于我和我在郊区的生活而言,他总是八竿子打不着。
可拜那位牧师所赐——在其后的数年里,我开始感到好奇。一个作家怎么会引起那样的仇恨?他带来了什么样的威胁?我向父亲借了本《尤利西斯》 ,钻进房间开始读了起来。过了一个小时,我又走下楼来。有没有更容易读点儿的?我问道。就在那时,他给了我一本《都柏林人》 。
两周之后作为交换生,我带着它去了法国。这书我没全看懂,或者说大部分内容都看不明白。可当我在读着它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痛苦的乡愁减轻了许多,并且意识到他所描绘的正是我所熟知的那座城市。表面看上去是有所不同,可那些角色本身——居心叵测的母亲,做白日梦的可怜虫,名字讽刺的时髦男人,滑着走路的畸形“老家伙” ——我以前都是遇见过的。而书中弥漫的上当受骗与沮丧之感,我也同样熟悉。这本书所写的人让那时的我深有同感,在二流城市里永远不会发生什么有重大意义的事情,在它狭小拥挤的舞台上,爱情、英雄主义以及任何自定义的事物都不可能上演。乔伊斯笔下的都柏林人们梦想着自己在某个别处,在任何其他地方——美国西部、伦敦、阿根廷;他们在幻想中、在酒精里、在注定会失败的逃离尝试中,挥霍着光阴。
我错过了书中一些微妙之处其实并不要紧。 《都柏林人》属于那种能伴随你一生、每每当你回头重读都能有新发现的书。尽管乔伊斯完成该书中大多数故事的时候年仅23岁,可他下笔却极为理性克制。他常常将自己描述成一个对同胞都柏林人进行裁决的人。如他曾对一位友人所说的那样,都柏林人“是我见过的最无望、最没用、最反复无常的一类骗子” ,可是,赋予这些故事巨大力量的,恰恰是他们对裁决的拒绝接受。他刻画的男女是群不光彩的人:酗酒的,打老婆的,自恋的,假装虔诚的。可同时乔伊斯也小心翼翼地揭示出致使他们走到这般田地的社会势力,束缚他们的种种迫不得已,使他们意志耗尽、甘于现状的种种幻灭。他相信通过向我们展示我们自己,有助于让我们相互了解,相互宽容,打破陈规而后求变。他相信我们依靠自己就能实现救赎,而正是这个让牧师心惊胆寒。
百年以降,都柏林发生了很多变化,可更多的仍是老样子。英国人走了,教堂也逐渐走向衰落,可这座城市依然被外国代理人把持着。房东、酒店老板、银行家、政客依然是主要的玩家,他们之间造成的经济破坏已使这座城市瘫痪,其破坏效率堪比百年前他们的同类。不过也有积极的一面。乔伊斯,这位通晓多国语言的人,倘若他发现如今在汽车站等车或在超市排队时能听到那么多种语言,一定会感到高兴。并且,尽管他曾厌恶地离开都柏林而再未回来,但他一定会乐于见到,在都柏林的生活里他的作品几乎渗透进了每个角落。时隔一个世纪,他已经由不信神的年轻作家变成艺术的圣牛,继而又变成象征国家的小玩意,与吉尼斯连帽衫和幸运小妖帽一样被拿来向游客兜售。可是对乔伊斯来说,这样的盗版即便算不上是盗墓,也还是具有某种意义。乔伊斯的都柏林讲的全都是关于亵渎神圣,而艺术的作用在他看来,就是接受这些平日里的亵渎,并再度使其变得神圣。如果说钱德勒(美国著名侦探小说大师)是将谋杀带回了小巷里,乔伊斯则是将妖魔摆回到了大街上;他依然在那里,隐匿于那些复制品之中,戴着他锃亮的眼镜,注视着变幻的人群。翻开书页,自己去找寻吧!
(本文节选自作家保罗·默里为德塞尔比出版社的新版《都柏林人》所作的序,刊载于《巴黎评论》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