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捷克作家博胡米尔·赫拉巴尔诞辰100周年。不过这个名字对于很多读者而言,还有些陌生。近日, 《华盛顿邮报》资深书评人迈克尔·德瑞达以“人生的两极”为题,解读赫拉巴尔与他的作品《百万富翁的丑角》 ,让人们可以有机会了解其文字的魅力。
翻译完这部短小的大作之后,史黛西·克内克特在该书的致谢部分写道:“显然,爱上一个从未谋面的作者是完全有可能的。”博胡米尔·赫拉巴尔(1914 - 1997)这个名字也许对很多读者而言非常陌生,这可是我们的一大损失。米兰·昆德拉——著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及许多其他作品,将赫拉巴尔视为他们国家最伟大的作家。数年前,当一群文化学者访问《华盛顿邮报》时,我曾与其中的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玛在一起喝咖啡,并请这位杰出的作者为我推荐捷克小说。回答几乎不假思索:赫拉巴尔的《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 。这本小说讲述了“二战”期间以及之后一位年轻侍者的命运。影迷们也许还记得捷克导演伊利·曼佐2006年将它拍成了电影。这位导演还执
导过以赫拉巴尔的小说为蓝本的其他几部电影,包括在1968年斩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严密监视的列车》 。
《百万富翁的丑角》是作者最后完成的几部作品之一,初看它时似乎有点让人扫兴,因为赫拉巴尔和奥地利的托马斯·伯恩哈特与葡萄牙的若泽·萨拉马戈一样,没给章节里的内容分段。他还喜欢使用长句,以便更好地反映叙述者的意识流。可是一旦开始阅读,你很快就能跟上这本书的节奏,并被读到的一切所深深吸引和打动。 《百万富翁的丑角》的背景是一座颓败的城堡。在那里,燕子们在教堂上做了窝,巨大的时钟永远停在7点25分,我们被告知,这是“大多数老人逝去时”的钟点。如此伤感的论述不无道理,因为这座从前的斯波克伯爵城堡,如今成了住着400位老人的养老院。
好,那就让我们看看书中仿佛见不到头的文字块垒,和或多或少都已快入土的那些人物角色吧!表面看来这似乎不适合在夏天快乐的时光里阅读,其实不然。赫拉巴尔的语言和想象、趣闻段子和精准评论,谱成了一支关于时间流逝的梦幻曲,格外优美。随着小说的叙述者与3个幽灵般的老人追忆他们在城里时的“金色年华” ——在那里时光仿佛停住了脚步,赫拉巴尔使读者产生的不仅是普鲁斯特式的甜美忧伤,还有对窗外明媚却易逝的阳光更深刻透彻的感激之情。
小说中叙述者的姓名不得而知,但通过阅读我们了解到她嫁给了一家酒厂曾经的主人,她漂亮过,喜欢穿好看的衣服,曾经定期在当地的一家剧院演出。正如她带着全人类共通的困惑对我们说的那样,“我从来都没想到生活会过得这么快。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打量周遭的一切,就已拽下了一根白发” 。
讨厌的假牙被磨坏后,这位敏感的没牙女人如今开始仔细观察起斯波克城堡的生活来。她漫步于花园里的大理石雕像之间,将它们永不凋落的青春与自己现在的这副模样进行比较。卧床老妇们的病房里,天花板上令人痛苦地画着乱舞的赤身仙女与喝醉酒的农牧神。在餐厅,当可怜的寄宿者们蹒跚走来,啧啧作响地嚼着脆骨、喝着汤时,头顶的壁画描绘的则是无敌的亚历山大大帝血腥屠戮敌手的场景。在白天,很多人都只是在漫无目的地晃悠:“那不是真正的散步,而是用脚在地上拖来拖去,好像他们是在越野滑雪,他们会停下来站作几群,雪茄或纸烟里的烟雾从指间缓缓散出,他们的面庞跟烟草一般蜡黄,满是皱纹,接着一下子他们又会精神抖擞地走开,好像突然间想起来应该到什么地方去,在那里有人正等着带给他们重要的消息,可过了一会儿他们又会再次放慢脚步,步伐拖曳着仿佛腿上戴了镣,又像是在地板上找寻野生蘑菇,或者一串不见了的车钥匙。 ”
同时,日复一日,城堡里的播音器翻来覆去地播放着里卡多·德里戈那首夸张的小夜曲《百万富翁的丑角》 ,这首普契尼式的情歌让人听得心痛。可是和回忆一样,音乐也会令人作恼:有一章的内容令人惊讶——由于播放德彪西的《牧神的午后》引起了一场混乱,关节不利的老妇人们转瞬之间变身成了神话里的女祭司。而在另一段里,我们的叙述者幸福地回忆起她以前囤积过的化妆品,在那神仙日子般的两个月里她曾拥有布拉格的一家小香水铺:“橱窗里那张带有发条装置、装着镜子的转盘上,摆的是法国化妆品之冠:抹胸精华素,用在胸口上最无敌;柜台后面永远打开着的香水盒子里,各色瓶啊罐啊熠熠发亮,绘着玫瑰和睡莲的玻璃杯里插着丁香和茉莉,枝叶在精油四季如一的芬芳里舒展,柔和的洗发露带有一点紫罗兰的香气,诉说着青春不灭、容颜永驻的秘密。 ”
“生活是什么? ”赫拉巴尔笔下的叙述者自问自答,“是过去曾经有过的一切,是一位老者回想起来跟你诉说的一切,是不再重要、一去不返的一切” 。她回忆起自己喜欢捣鼓汽车的丈夫,两人一起采蘑菇的下午时光,甚至还有工人们将酒厂收归集体、将他们赶出门去的那一天。3位温文尔雅的老人也不时插话讲些轶事,回忆起老掉牙的绰号,“读书太多结果精神错乱”的男人,还有曾在城里四处弥漫如今却无迹可寻的各种气味——烤面包的、染皮革的、卖鱼的。一起逝去的,是农民们的集市、节庆和游行活动,小乐团和业余剧组,以及“一边歌唱,一边干着木匠活、酿着酒”的日子。
恐怕我有违初衷,让《百万富翁的丑角》听起来有点令人感到压抑了。可是,诚如著名的悲剧《李尔王》一样,这部小说不仅使人战栗,也让人心生喜悦。青春与暮年,健康与病痛,过往与当下——这些人生中重要的两极,在赫拉巴尔的笔下得到了同样的礼遇。
(迈克尔·德瑞达(美)/文 王琪峰/编译)